第36章 怅然

小说:金丝雀娇养记 作者:山间人
    内史府距街市虽不远, 这一路回去,却也因格外拥挤而多费了些时。

    郗翰之坐在马上,隔着数丈距离, 时不时望一眼行在前的马车,心底一阵苦涩。

    这一路上,他马不停蹄,披星戴月地赶来,只想早一些见到他的妻子。

    可至入了万寿城, 心中原本的急切却消退大半,渐渐变作难言的踟蹰与担忧。

    她对他这个夫君, 从来不假辞色, 此番见他这般赶来,定也不会有丝毫喜悦。

    方才在花团锦簇, 欢歌不断的人群中, 他一眼便瞧见了她。

    她仍是那般美丽耀眼, 即便在那样嘈杂的地方, 也掩不住她浑然天成的绰约风姿。

    他心中既酸涩, 且愧疚, 一时驻足, 未再靠近, 只远远地出神凝望, 不忍上前破坏。

    然她一舞毕,回首寻望同伴时,却再寻不到。

    望着她孤身寻找, 目光惘然,仿佛无依浮萍般柔弱的模样,他心底一阵抽痛,似又回到梦境中才揭开血淋淋真相的时刻。

    正待他要快步上前,将她带离人群时,却见有人已先一步将她唤住。

    那人,正是自多年前,便与崔家渊源颇深的袁朔。

    他眼睁睁望着袁朔护着她,一路自人群中穿行而过,又望着她透出粉霞的面上冲袁朔露出真挚的微笑。

    那样温和柔静的笑容,是她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

    他忽然有些醒悟。

    他的妇人,即便父母皆亡,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也始终是崔氏贵女,生来便该被人捧在手心。

    她的身边,从来不缺年轻有为的世家郎君。

    若不是崔公的赏识,这样的女郎,如何会嫁给他?

    思及此,他心底愧意更甚。

    这辈子,大约是上天要惩罚他从前的自以为是与刚愎自用。

    只盼他的醒悟,为时不晚。

    过了片刻,车马入内史府。

    阿绮自下马车后,便始终与崔萱走在一处,与郗翰之保持距离,似有意躲避一般。

    郗翰之将她此举看在眼里,本欲主动上前,却终是止住了脚步。

    二人自婚后便始终冷淡,隔阂至今,他该多些耐心才是。

    入宅院后,自有婢子上前,引郗翰之入寝房中去更衣沐浴,稍加梳洗,拂去满身风尘。

    阿绮则亦步亦趋跟着崔萱,怎么也不愿回屋。

    崔萱由婢子们扶持着小心翼翼坐到榻边,倚上软枕,望着正垂首摆弄着方才自街市上买来的小物件的妹妹,若有所思道:“郗使君来了,阿绮为何丝毫不见喜悦?”

    阿绮只垂着头,咬着唇,默默捻了支小银钗在手中。

    崔萱屏退左右,将她手中银钗取走,肃然道:“可是因先前使君要纳妾一事,与使君生了龃龉?”

    那日夜里,阿绮虽说无事,可她身为姊姊,到底多留了个心眼,私下问两个从寿春跟来的仆从婢子,这才知晓,那郗翰之的母亲竟已动过给儿子纳妾的心思。

    她是长姊,自然了解妹妹,从小便是想寻个一心一意的好郎君,新婚未多久便提纳妾,哪怕最终未成,心中总也已留下阴影。

    阿绮闻言,却是一愣,诧异地抬头望向堂姐,待见其目中的笃定,才明白定是身边人说的。

    她咬了咬唇,犹豫片刻,摇头道:“不,不是此事……阿姊,我只同你一人说,万莫再告知旁人——我,我曾做过一个梦……”

    她遂隐去后来自己被萧明棠所困,暗无天日整整两年的细枝末节,将上汜日所梦之事一一道出。

    崔萱惊诧不已,先前反复思量过,却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竟会是这样的原缘。

    “阿绮,那不过是个梦,如何能当真?”

    阿绮早知如此荒唐之事,旁人轻易不会相信,遂摇头道:“阿姊,那不是寻常的梦境,我不过是梦了一夜,却仿佛真已将这一生过完,疲惫不已,再无法如从前一般,做个不闻旁事,一心只记挂夫君的女郎。”

    见崔萱仍不相信,她又道:“阿姊的事,我也曾梦过......当日,便是早知阿姊若不嫁给姐夫,便会被堂兄嫁给那位宗王,从此陷入苦海,直到姐夫再归来,方得解脱,我才下决心,定要帮一帮阿姊。”

    崔萱这才渐渐有些动摇。

    阿绮又道:“况那日知姐夫仕途为堂兄所阻后,我便已料姐夫日后可在宁州大展鸿图。阿姊,你且看着,过不久,此地会因巴蜀之乱,有许多僚人南来,届时此地亦将生乱,姐夫会在那时一举为宁州刺史。”

    崔萱从前在建康,受贵族间的风气影响,本就有些信神佛之说,听了妹妹的话,已然信了七八分。

    她思忖片刻,轻叹着担忧道:“若当真有神佛托梦于你,所梦皆是真事——真到那时,你预备如何?”

    阿绮说出压在心底许久的秘密,此刻正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闻言微笑,将脑袋靠在崔萱肩侧,娇声道:“到那时,我便先抛了他去,南下投奔阿姊,只盼阿姊身边,到时还能容我有一席之地。”

    阿绮说得似在玩笑,崔萱听着,却险些落下泪来。

    她蓦地想起当初在建康时,妹妹帮她在同泰寺中求过太后,回府的路上,也曾这般求她,往后要留下一席之地。

    她伸手搂住妹妹纤弱的身躯,轻拍着低声道:“阿绮既能窥得日后之事,便是神佛慈悲。阿姊都能觅得如意郎君,免去日后一番波折,阿绮定也能得神佛庇佑……”

    ……

    却道郗翰之自梳洗更衣后,未在寝房中见到阿绮,便先被人引至当地僚人村寨中。

    因孙宽得了消息,知使君已至,便欲自僚人村寨的宴席中脱身归去。

    然那数位部族首领们皆十分热情好客,得知使君乃内史夫人亲眷,非但未让孙宽离去,反又呈上更多饮食歌舞,派人去迎使君来。

    若是寻常多年身居高位的士族官员,大约不愿与被视为蛮夷的僚人们多有往来。

    然而郗翰之本是寒微出身,又常年领兵,东奔西走,自然知晓在宁州这样的地方,僚人俨然才是真正的主人,遂不曾推拒,当即前往。

    这一去,再归来时,已是黄昏。

    此地冬日虽不凛冽,可到底是夜里,寒风吹来,仍令人瑟瑟。

    郗翰之饮了酒,正觉胸腹间烧燎,此刻教寒风吹过,稍混沌的脑中一下清明许多。

    他立在寝房外,方推门入内,便见他的妇人正侧坐在榻上,螓首低垂,露出半截细腻脖颈,对着妆奁,一手执梳,细细梳理着如云乌发。

    昏黄的烛光披洒下,与皎如银霜的月光交织,勾勒出朦胧温柔的画面。

    郗翰之只觉心头一软。

    他移步靠近,情不自禁得坐到她身后,隔着一寸距离,只觉鼻息间萦满她乌发间的幽香。

    阿绮的动作一顿,隐隐嗅到一阵酒意。

    她执梳的手慢慢放下,透过妆奁中的铜镜望去,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四目相对间,他伸出双臂,自身后将她搂住,取过她手中木梳,一下一下替她悉心梳理。

    二人身影交叠在一处,映着烛光,在榻边投下一道浓重阴影,看来宛如交颈鸳鸯。

    阿绮眸光微闪,并未挣扎。

    “阿绮啊。”

    他不甚熟练地替她梳着发,将唇贴近她耳畔,轻唤出声。

    “咱们好好过,好不好?”

    “你说你想要个一心一意的郎君,我从此便待你一心一意,好不好?”

    “我会像崔公待公主一般,一辈子待你好,好不好?”

    他一句句地说着,透着醉意的眼眸始终凝着铜镜中的她。

    这辈子也好,上辈子也罢,他从未这般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过话。

    阿绮抿唇,移开视线,垂眸低道:“郎君醉了,早些休息吧。”

    说着,轻轻挣开他双臂,将木梳收回妆奁,起身离榻,命婢子们入内来服侍他,自己则径直往内室中去,面朝里卧下。

    鼻间幽香仍在,怀中温度却渐冷却。

    郗翰之愣愣望着内室中侧卧的背影,心底一阵怅然。

    婢子们捧水与巾帕,上前替他更衣盥洗后,又照例将矮榻搬至外间门边,铺上被衾,方阖门离去。

    屋里只留了一盏灯,郗翰之望着眼前矮榻,轻叹一声,终是熄灯躺下。

    ……

    夜里,阿绮本正安眠,却被一阵绞痛唤醒。

    那痛意起自小腹,伴着一阵暖流,一时若隐若现,一时又剧烈难耐,显然是月事至的迹象。

    她面颊泛白,额角冒汗,用力咬唇,方未呻吟出声。

    细算来,本该还有两日方至,大约是因迁了新地方,适应新水土,方提前了几日。

    她强忍着痛,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支撑着床榻,勉强起身趿履,摸着黑要往外间去唤翠微。

    然方行出两步,便又一阵痛意袭来,令她一个不防,双腿虚软,狼狈地跌倒在地。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因腿脚无力,重又跌坐回去。

    正要开口唤人,原本黑暗的屋中却一下被燃起的烛火照亮。

    被方才动静惊醒的郗翰之秉着一盏孤灯,快步靠近,蹲下身将她搂住,令她能倚在自己肩上,一面侧目观察她脸色,一面问:“可是病了?是否要叫人去请医家来?”

    阿绮难耐地紧闭双眸,摇头道:“不必,只让翠微来便好。”

    郗翰之伸手抚了抚她额头,见并不烫,方道了声“好”,将手中烛火搁下,将她横抱起,送回至床上躺下。

    行动间,她身上宽松的衣袍上赫然印出一块小小的血渍。

    郗翰之手上动作一滞,心下了然,转身去外间,开门将翠微唤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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