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后半夜, 内史府中却灯火通明。
近来因常有细雨,屋外土地始终湿冷着。若是往日,戚娘定不会允阿绮在外久留。
然今日, 她却裹了厚厚的氅衣,心神不宁地立在庭中,焦急望着寝房处。
此刻那间屋子早已变做了产房,崔萱被仆妇们搀扶着进去已有一两个时辰,尚不知情况如何。
戚娘一面命人进去问, 一面去搬了榻来,搁在廊下, 道:“女郎先坐一坐, 女子生产,一向费时颇多的。”
阿绮心中担忧, 坐在榻上拢了拢氅衣, 面颊因疲倦与紧张有些苍白, 映在月色下, 愈显憔悴。
进去问情况的婢子出来道:“大约还有半个时辰便可生了, 可接生的柳娘说, 夫人近来本就总是乏力, 方才又浑身惊悸, 此刻已经脱力了, 一会儿只怕生起来艰难,目下正给按揉手脚,灌了两口参汤下去, 得快些寻医家来,替夫人施针才好!”
阿绮闻言,心中一急,忙起身来,亲自到外头去问:“胡医家可来了?已去寻了这样久了,怎还未见人?”
留在府门外等消息的仆从连连拱手道:“先前回来报过一趟,说是全城的医家都到城外去替受灾的僚人们看诊了,胡医家此刻并不在城里,眼下已往城外去寻了,其中来去便费时颇多,城外灾民又数以千计,还有许多官兵杂役在,只怕——还需等一等……”
阿绮心知夜半寻人,着实不易,可已急得有些慌了手脚,在外头徘徊片刻,只得又咬着牙回庭中守着。
眼见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天已微微亮了,隐隐还能闻得阵阵鸡鸣。
可院外仍不见医家的影子,产房之中,更是忽然一阵惊呼。
“夫人——夫人,莫晕,正是该使力的时候,千万莫松懈呀!”
紧接着,便是一阵嘈杂混乱,其中奔出个形容狼狈的仆妇来,惊呼道:“夫人晕厥了!”
话音方落,阿绮只觉双腿一软,身形微晃了晃便要跌倒,幸身边有戚娘与翠微守着,一左一右伸出手去才将她勉强架住。
她浑身无力,挣扎着问:“医家呢?怎还未来?”
院中仆婢们个个面露忧色,却无人能答她的话。
她心口一点点往下沉。
恰此时,外头忽有匆匆脚步声行进,有人高呼:“胡——胡医家来了!”
阿绮微微一怔,忙往循声望去。
微弱的晨光照入院中,院门外,原本黑洞洞的一片也渐渐亮堂起来,此刻正有数人赫然行来,为首者,便是郗翰之。
只见他双眉紧蹙,满面肃然,步履飞快,身上仍是临去前的甲衣与皮靴,却已染了许多脏污尘土,教人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他一眼便瞧见了立在庭中摇摇欲坠的阿绮,大步上前,立到她身边,伸手搂着她,柔声道:“阿绮别怕,我在此。”
阿绮此刻正浑浑噩噩,顾不得旁的,浑身战栗,任他搂着,怔怔望着胡医家被人匆匆引入产房中,口中喃喃地唤着“阿姊”,再说不出别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婢子奔出,道:“医家施过针,夫人醒了,这就要生了,快多弄些提神的羹汤来!”
庭中又是一阵忙乱,阿绮闻言,这才稍松了半口气,憋在心底的恐慌渐渐释放。
她忍着浑身的战栗,眼眶骤然红了,盈了满眶的泪,顺着面颊悄然落下,映着朦胧的日光,仿佛才受了风雨的娇花。
郗翰之仍是搂着她,见状心口微颤。
在他有限的梦境里,她从来都是温柔娴静的,哪怕那日他纳妾,哪怕后来见她自高塔跃下,也始终秉持着一贯的风华气度。
甚至是那日知晓了崔大司马当年的死因,她也未曾这般在众人面前落泪。
如今这般哭作泪人,可见已是忧惧交加,惶恐不已。
他一时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何滋味,只怕自己这个夫君,从此也难在她心中这般重要。
他伸出手去,轻抚过她面颊,拭去泪痕,安慰道:“有医家在,她不会有事,莫怕。”
阿绮惶惶地点头,一双朦胧泪眼匆匆瞥过他转向屋门处,一动不动凝着,生怕其中有不好的消息传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婴孩啼哭,虽不是格外响亮,却也算有气力。
其中一位接生的仆妇命人将门打开,满面喜色地出来,冲阿绮道:“夫人生了位小郎君。方才给医家看过,道小郎君是有福的,虽来早了些时日,万幸还算康健,只要日后好好地养,定会平安长大!”
阿绮闻言,先问崔萱:“阿姊可好?”
她已是双目红肿,嗓音听来也有些闷,教人格外生怜。
那仆妇连连笑着点头:“好,夫人除了脱力,未见大红,幸好使君将胡医家请来了,这才将夫人从昏厥中唤醒,吊起了力气,否则,如今只怕要不好了。”
阿绮这才全然放心,唇边也终于露出笑来,有气无力道:“这便好,母子平安才好……”
恰此时,孙宽也终于自城外山间赶回,带着满身的狼狈与尘污,来不及冲阿绮与郗翰之多言,不管不顾地冲入屋中去了。
戚娘亦是喜极而泣,双手合十,拜了又拜,才上前道:“如今一切都好了,女郎一夜未眠,快回去歇息吧。”
阿绮虽想入内去看,然因孙宽已归来,自不敢去打扰,遂点头应下。正要自榻上起身,这才发现经这一夜,手脚早已冰凉,此刻正麻木不已,竟是丝毫动弹不得了。
翠微与戚娘要上前搀扶,却被郗翰之制止。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寝房中行去。
阿绮下意识想挣扎,然浑身无力,已是累极,犹豫片刻,便由着他一路将自己抱回屋中去。
婢子们先一步替二人各自备好了洁净的衣物,二人隔着一道屏风更衣盥洗。
城外的僚人首领们命人送了书信来,言目下情势已渐趋平稳,照此下去,当不会再生乱,请使君与内史可暂在府中稍作休养。
郗翰之阅毕,稍一思忖,便决定留在府中,遂命人备水沐浴。
他本也非牂柯官员,只是恰在此处,方欲深以援手,既然形势平稳,休息一日也无妨。
……
寝房中,阿绮燃了香,饮了半碗热羹,又饮了些姜茶后,便入了内室,躺至床上。
因这一夜着实累了,她几是沾枕便睡,过了片刻,混沌间,身后忽然多了具熟悉的身躯,腰间亦被两条有力的胳膊圈住,往后靠入那滚烫的怀抱中。
她本还有几分迷蒙的神思猛然清醒,这才发现自浴房中出来的郗翰之不知何时已上了她的床。
“翠微——”
因睡意袭来,她格外不耐,当即便眯着眼眸欲高声唤人来替他重新设榻。
然话未出口,便被他一下伸手捂住。
“嘘——噤声。”
他双眼困得仿佛睁不开,挪动着脑袋靠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吹拂而过。
“我多日未曾休息,实在困了,那榻太短太窄,不如你的床舒坦,且容我睡一会儿吧……”
说着,他仿佛果真困极,声音渐渐低下,捂住她口的手也落下了。
门外传来几声极轻的敲门声,翠微在外问:“女郎,可要婢进去?”
阿绮顿了顿,身后已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他为了僚人灾民们,在外奔波多日,的确十分劳累。
况且,方才若非他将胡医家请来,阿姊还不知能否安然生产。
她轻叹一声,终是忍下心底不悦,回道:“不必了,你也去歇吧。”
这一眠,便是两个多时辰。
阿绮再醒来时,已是午后。
屋里虽闭着门窗,屋外的明亮日光仍是透过窗纸照入,多日阴雨的天气,竟已放晴了。
她睡足了,精神也好了许多,稍躺了躺便要起身。
然才掀起被衾,身旁熟睡的郗翰之便似有所觉,伸手搭上她腰际,一个蛮力将她又扯回怀中,迷糊地说了句:“做什么?”
阿绮伸手推他,却没推开,只得轻拍他手,耐着性子柔声道:“郎君再睡会儿,我先起来。”
他半梦半醒地正有些混沌,骤听她温柔中带着初醒时的慵懒的话音,只觉如梦如幻,格外熨帖,反将她缠抱地更紧。
“再陪我多睡会儿……”
他含糊地说着,便循着本能凑近,将唇瓣贴上她面颊,一寸寸吻着划过下颚,朝脖颈处游移。
他一下一下温柔地亲吻,仿佛陷入旧梦,心口既酸且痛,唯有紧紧将她抱着,才能稍有缓解。
“阿绮,对不起……”
歉然的话语不自觉自口中说出。
阿绮闻言,眼神却是冷了。
她不知他这一声“对不起”从何而来,却着实被他引着想起前世之事。
心底毫无征兆地涌起一阵倦怠与厌恶,她侧过头望向外间,避开他的靠近,伸手推他,冷声道:“郎君是否糊涂了?”
话音如利剑,一下将郗翰之自混沌中刺醒。
他停下动作,对上她清澈却毫无波动的眼神,缓缓松手,重又仰躺下,一手枕在额上,嗓音喑哑,低道:“是我糊涂了。”
阿绮再不看他,径自起身,更衣后便出屋去望堂姐。
……
却道崔萱产后已是浑身脱力,再动弹不得。
恰好孙宽归来,见妻子已然产子,既惊喜,且后怕,搂着她差点落下泪来。
二人一同看了孩子,又用了些清淡饮食,方依偎着一同入眠。
阿绮来时,二人仍在休息,并无起身的迹象。
她早已料到,遂先问了婢子们情况,再由人引着往侧间去看孩子。
因稚子早产,医家并未离去,仍留下照看数日,此刻正与乳母一同在侧间守着。
孩子恰睡醒了一阵,正迷糊地蹬腿,由乳母抱在怀里哄着。
乳母见阿绮来了,忙抱着孩子笑迎上来,道:“阿绮娘子这是来瞧小郎君了。”
孩子似有所觉,双眸微睁着,手脚都跟着蹬了蹬。
阿绮望着眼前连皮肤间的红色都未褪去的小小婴孩,满心好奇,想伸手去抱,却又恐拿捏不当力道,伤了那小小的孩子。
乳母见状,笑着教了她如何抱,便将孩子交到她手中。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轻轻捧在怀里,垂眸望着孩子皱作一团的小脸,只觉心中一暖,眼底慢慢湿了。
乳母笑道:“娘子学得十分快,想来日后定也是个好母亲。”
阿绮听入耳中,却未说话,只怔怔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孩,满心柔软。
她这辈子,大约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前世的她曾因此自伤自怜,遗憾无比。可如今的她再想起此事,只觉庆幸。
若孩子生来便没有恩爱和睦的父母双亲,她宁愿不要孩子。
二人在屋中走了两步,微微摇晃着让孩子入睡,才行至外间,却听乳母压低声呼:“使君来了。”
阿绮应声抬眸,只见郗翰之不知何时已到了门外,正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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