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肺腑

小说:金丝雀娇养记 作者:山间人
    四目相对, 二人一时都没说话。

    阿绮侧过眼避开他视线,抱着孩子转身入了内室,轻轻放在小小的床铺上, 将襁褓掖紧些。

    乳母立在外室,充郗翰之笑着轻声道:“今日小郎君得平安出生,多亏了有使君与阿绮娘子在。婢方才观阿绮娘子与小郎君仿佛是天然的亲近,日后定是个好母亲。”

    郗翰之闻言,想起梦中之事, 心口一阵剧痛,只得勉强笑了笑, 轻声道:“但愿吧。”

    片刻后, 阿绮出屋,悄声告知乳母孩子已重新入睡, 方随郗翰之离去。

    二人一路无语, 直行至庭中, 方驻足。

    这一处庭中, 因崔萱生产, 昨夜与今晨都人来人往, 处在一片惊惶与忧虑的氛围中, 如今事情过去, 经仆婢们的收拾, 早已重复清净,再不见一丝凌乱嘈杂的痕迹。

    阿绮踏着柔软的土地,问:“郎君可是要归去了?”

    算算时日, 此时距离先前郗翰之攻下南燕已三月有余。南燕已归入晋室版图,郗翰之之势力也骤然强大许多,处于西面的巴蜀一地应当要有所动作了。

    在她记忆中,平定南燕不久,郗翰之便领兵西去,又打下谯蜀,置益州。

    只是近来僚人受灾,又逢堂姐生产,她一时未能顾及旁的。今日堂姐已然生子,她心中大石落下,方才想起。

    郗翰之未料她竟一下便猜到,稍有诧异,点头道:“不错。谯氏立国不久,根基不稳,此刻正是好机会,待开春天暖,便可将其铲除。”

    他自寿春南下前,早已命曾诩往蜀地部署人手,将当地地形暗中考察。

    蜀地因地势之优,素来易守难攻。谯氏并无太深的根基,先前只是趁着晋室忙着抵抗鲜卑南下,无暇旁顾而在蜀地立足。如今南燕之困既解,他正可放手拿下蜀地,待摸清了大致地形,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便在方才,他才收到曾诩自蜀地传来的消息,言先前受袁义丘之事牵连而潜逃的弋阳内史娄景,经这数月的追击,已然寻到其踪迹,目下正在蜀地,受谯氏庇护。

    如此,恰给了他这最后的一阵东风。

    他可借捉拿娄景的借口,领兵西去,上报朝廷时,即便众臣有意为难,一时也难奈他何。

    只是如今他必然要北上归去,却不知阿绮是否愿与他同归。

    想起近来二人丝毫未有起色的关系,他心中惴惴,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佯装平静,沉声问:“阿绮,你可愿跟我回去?”

    阿绮抬眸望他一眼,并未说话,白皙的面容映在冬日暖阳中,透出如玉的光泽,清冷淡然。

    郗翰之只觉心渐渐沉下。

    “我知你与堂姐情谊深厚,不忍分离,也知你对我心存陈见,”他抿唇,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可你到底仍是我妻——宁州与蜀地相连,恐到时波及,你若随我归去,留在寿春,我方能护你周全。”

    说罢,他眼眸一眨不眨望着她,只盼她能稍稍点头。

    身为地方封疆大吏,面对朝中士族众臣也罢,战场上的千军万马也罢,他从来果断坚定,毫不畏惧,何曾这般心中没底?

    便在他以为她要拒绝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极干脆的“好”。

    他既惊且喜,唇边克制不住地勾起笑意,方要开口说话,她已经转身离去,道:“既要归去,郎君定还有事要安排,我且去收拾行囊。”

    她自然也想长留宁州,可她心中清楚,身为郗翰之之妻,此时留在此地,只怕要给尚未站稳脚跟的孙宽招来麻烦。

    况且,她也记得,如郗翰之所说,蜀地之事,的确会波及宁州,到时孙宽亦要借势取得宁州刺史之位,那时恐无法顾及她。

    权衡之下,的确该先随郗翰之回寿春。

    ……

    接下来三五日里,因天已放晴,阴雨消散,城外僚人们的情况也好了许多,除了先前的伤者外,已无新添的。

    山中家园虽毁,城外暂搭的草屋等也可暂住口粮等则由孙宽开仓调拨,兼几位首领带着族中身强力壮,未曾受伤者,回山中寻废墟缝隙中余下的粮食。

    局势已然稳定,郗翰之便将刘澍恩等人暂且召回,预备在万寿稍休整一日,便即刻启程归去。

    僚人首领们因先前郗翰之出手相助,正对他十分敬服,闻他将去,当日夜里便与孙宽一同设大宴,为之践行的同时,更表谢意。

    恰好近来牂柯郡中的兵将与差役都已多日未曾休息,百姓们因感念其救助,自发将家中饮食酒水奉上。

    数千将士与差役们便聚集城外营中,卸下近来连日奔波救人的重担,于晴朗夜色下烹羊宰牛,举酒畅饮,直至月上中天。

    酒酣时,孙宽避开旁人,举杯至郗翰之身边,拱手道:“那日阿萱生产时,我身为夫君,却未及时赶到,至阿萱母子命悬一线,多亏有使君与夫人在,才救了阿萱……”

    他说话时,从来肃穆的面上竟隐隐现出动容之色,眼眶中更是有些湿润。

    “使君与夫人与我皆有恩情,日后定报之。”

    说罢,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郗翰之望着这个与他岁数相当,出身相仿,已然渐崭露头角的年轻男子,目有感慨之色。

    “内史当日为求去崔家女郎,曾放弃了已在会稽郡中累计两年有余的声望与势力,更受崔家数度为难,可犹豫后悔过?”

    孙宽已然饮得有些醉了,闻言轻笑了声,眼中露出几分感慨与庆幸。

    他摇头,抬眸望着高悬的明月,低声道:“我这辈子,起于寒微,这条命亦是阿萱给的,此生能娶到她,已是万幸,又如何敢后悔?”

    他毫不掩饰内心所想,道:“我与使君不同,虽少年时也曾有过一展宏图的大志,然早已因后来的苦痛与悲惨,放下了家国天下,而今所愿,不过是携家眷一同安居一方罢了。”

    说着,他望向郗翰之的目光中,渐渐多了几分崇敬与笃定:“料想如今的朝中,大多朝臣与我所想,并无二致,便是天子与太后,也是如此。

    “多年前士族狼狈南下时,人人都怀着有朝一日收复故土,重返中原的壮志,然而四十年了,未尝有一人曾实现这样的宏愿,而从前被胡虏驱赶凌|虐的苦痛,仿佛也随着岁月远去而渐渐减轻,士族们的意志,早已被江东的安逸与繁华消磨殆尽,如今再提北伐,也难再激起士族们的斗志。他们生恐一旦兴兵,眼前拥有的一切也会岌岌可危,更怕一旦成功,再度北上时,从前掌握的权柄与财富,将重交别人手中。”

    朝中欲偏安一方,不敢兴兵者众,却无一人敢如孙宽一般,如此坦然直言,毫不避讳。

    郗翰之虽从来唾弃那些好无骨气的士族,面对孙宽的坦荡,却生出几分钦佩。

    人各有志,本不必强求,这个道理,他自幼时便明白,如孙宽这般,既无此宏愿,便不挡旁人道,更不打压陷害异己,只在官位上恪尽职守,亦是种难得的胸怀,无可厚非。

    只是,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小人,那些搜刮百姓膏腴,却昏聩无用,忘却根本,甚至暗中阻挠有志之士者,他实不能容忍。

    尤其眼下,晋室君臣间,早已忘了过去的耻辱。

    他饮下杯中酒,道:“不错,可他们都忘了,北方的土地,本是属于汉人的,那里尚有无数同胞仍受胡人欺压,每年历经千难万险南下的流民数以万计。他们更忘了,北方的胡人占了中原,也不会觉满足,若不厉兵秣马,明日晋人便要亡国。”

    孙宽闻言,笑中更多了几分敬重:“手握权势富贵,还能体恤北方流民,还能忧心国祚者,少之又少。私以为,这便是当年的崔大司马,为人追捧也罢,为人嫉妒也罢,皆是因此。崔公生来便居高位,却时时舍己忘我,未尝有一日忘却受苦的百姓。

    “观其他士族,便是看来颇具野心的袁朔,也不过是要鲸吞江东罢了。若有朝一日他要北伐,那也不过是为了借此扬威,好让他篡权夺位更顺理成章罢了。唯使君,是当真承崔公之志的。

    “我自认无这等宏图与韬略,唯愿使君日后得偿所愿。日后若我力所能及处,定会襄助,绝不推辞。”

    说罢,又是仰头饮下一杯。

    他为人素寡言,鲜少这般吐露心声,今日只因感念郗翰之之恩情,又多饮了些酒,方说了些肺腑之言。

    郗翰之闻言,却是怔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孙宽早已被其他将领又拉去饮酒,他仍坐在远处,仰目望着天边明月。

    从前他年少时,只仰慕崔大司马的高洁与胸怀,直至后来知晓其为太后所害,方恍悟,这世上,越是不染尘埃的高尚之人,越是要承受旁人暗中的嫉恨与诋毁,而崔大司马从来都奋不顾身,愿做那个孤勇之人。

    他既要承崔大司马之志向,便也要义无反顾做个孤勇之人。

    只是他忘了,与他一同立在风口浪尖的,还有阿绮。

    她与旁人是全然不同的。

    她虽身在士族,在太后那般歹毒人物身边长大,却从来纯粹如初,始终秉承着其父的教导与意志。不论是他梦里那个温柔顺从的她,还是如今这个冷淡疏离的她,她一心支持他北伐的心,始终如出一辙。

    她善待仆从,体恤百姓,深明大义,分明是与大司马一样无私纯粹的孤勇之人。

    她本该是这世上最懂他所求的人,又如何会因一点私情,而做出背叛他的事呢?

    那时的他,有多么糊涂,才会因旁人暗中的挑拨,便不再信任她,满以为将她留在姑孰,即便她孤身一人,也可重回建康士族间,靠着太后与天子的庇护,富贵度日。

    可叹她,早已因为嫁了他这个寒门武将,成了士族们眼中的异类,成了太后与天子眼中再无用处,可随意摆弄的棋子。

    皎洁月色下,他目光恍惚,心口闷痛,只觉亏欠万分。

    周遭篝火冉冉,一片欢欣,却似都渐渐离他远去。

    他自座上陡然起身,穿过嘈杂人群,独自上马,往城中行去。

    ……

    内史府中,阿绮方自崔萱处看过孩子,因崔萱仍未出月,明日不能相送,二人遂又在房中话别一阵,直至月上中天时,方起身回屋。

    寝房中,行囊都已收拾好了,戚娘正领着两个婢子最后清查,她归来时,恰好将箱笥重都锁牢。

    崔萱本想将先前她作新婚贺礼所赠的财物重还给她,她却婉拒了。

    财物于她,本身外之物,带回寿春去也不过埋没在库中,不如多留此处。

    她先往浴房中去沐浴后,便只披了件单薄的纱衣。

    这两日天暖了些,戚娘又早两个时辰在屋里燃过炭盆,此刻周遭似烧了地龙一般暖和。

    因记挂着明日要赶路,定十分劳累,她遂让婢子们先下去休息,不必服侍左右。

    以僚人热情的本性,城外欢宴当还有些时候才结束,不必叫人苦苦等着,那时再进来便好。

    然才留她一人在屋中,独看了会儿书,方起身熄了两盏灯,屋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屋门便被人猛地推开。

    一缕带着寒意的清风吹过,引得屋中仅剩的烛火微微摇曳。

    阿绮立在烛火边,抬眸望去,但见朦胧月光下,郗翰之长身而立,浑身紧绷,俊秀面容间,一双深邃漆黑的眼眸仿如两汪深潭漩涡,要将她一点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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