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 天还未亮, 郗翰之便已如从前一样精神抖擞地起身。
阿绮却正觉浑身酸软,仍迷迷糊糊地阖眼睡着。
他转身望她睡意憨沉, 面浮粉晕的娇俏模样, 心中顿时充满怜意。
他俯身上前,拨开她额前碎发,揉了揉她的面颊, 嗓音低沉道:“且多睡会儿, 养好精神,待我去替你寻个伴儿来。”
阿绮眯着眼眸, 还未睡醒, 未将他话听入耳中, 却被他这般又揉抚又低语,弄得心里憋了股气,恨不能叫翠微将他赶出去,可又因手脚酸软犯懒, 实在不愿动弹,只将两弯秀眉蹙起, 红唇也向下弯了弯,以示不耐。
郗翰之面上隐约带了抹笑, 直到离去前也未消失。
一个时辰后,阿绮方慵懒地起身。
屋外已是日光明媚,因开了春,已有了鸟语声, 此刻空气清新,正是好时候。
她脑中仍有些混沌,呆呆坐在床沿,任翠微捧水来给她净面。
不知为何,她总觉昨日郗翰之格外兴奋,仿佛是知晓了什么能教他格外开怀的事,却拼命压抑着,不敢在她面前透露。
不过他素来是一心扑在政事军务上的,此番大约也是因军中传来了好消息。
她遂不再多想,仍如往日一般,用过朝食后,便在院中悠闲度日。
然才过了晌午,她正歪在榻上看翠微绣丝帕,院外便有一阵嘈杂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听屋外的婢子满是惊讶地“咦”了声,冲屋里道:“女郎,是使君身边的人。”
阿绮遂自榻上起来,往外间去。
还未到门边,便已见庭中数个年纪稍小些的婢子正围在一处,不知在看什么。
婢子们身旁,正立着个一身甲衣的侍卫,有些面熟,正是平日常随郗翰之身侧之人。
他一见阿绮出来,忙上前一步,立在阶下,拱手道:“仆奉使君之命,将这只幼犬送来给夫人。”
他话说完,身后的婢子们也瞧见了阿绮,忙自觉退开,将其中围在一处的铁笼露出来。
阿绮一听“幼犬”二字,也下意识生出几分好奇,自屋中跨出,至那铁笼边俯下|身细看。
只见那笼中正有一只通身洁白的幼犬,毛茸茸一团,不过比成年男子巴掌略大一些。
大约周遭全是生人,那幼犬有些害怕,耷拉着双耳,瑟缩在一处不敢动弹,此刻见婢子们退开了,它口中呜呜两声,小心翼翼抬起头来,一双湿漉漉乌幽幽的圆眼正对上阿绮的目光,一下便令她心生爱怜。
翠微也跟在一旁看着,不由笑道:“女郎,这犬看来不过三五月的模样,小得很,正是模样最娇小可爱的时候。”
话音方落,那幼犬便又适时地呜呜两声,登时令众人都爱怜不已。
那侍卫也道:“娘子说得不错,这是才养了不到五月的小犬,听闻是从前燕国宫中的贵人们养的犬所生,品相极好,本都是要献去建康的,使君瞧见,特意留下一只来,交夫人养着。”
阿绮没说话,只与那幼犬对视着。
众人都等着她发话,是否要将犬儿留下。
那幼犬也仿佛有所感应,对上阿绮的眼,不再如方才那样害怕,竟渐渐地自瑟缩的那一处角落里站了起来,一面呜呜两声,一面悄悄摇起尾巴。
阿绮的唇角悄悄扬起个细微的弧度。
她慢慢直起身,冲那侍卫问:“它可起过名了?”
侍卫一听,便知她喜爱这幼犬,想着方才来前使君吩咐的话,连连摇头,道:“还没有名,正等着夫人起呢。”
戚娘已将那笼子打开,将幼犬自笼中轻轻抱出。
小犬在戚娘臂弯里仿佛又有些害怕,阿绮上前抚了它两下,才令它放松了些。
它在戚娘臂间挣了挣,顺着她弯起的腿一下落回地上,左右张望了一番,便迈着短短的腿跑到廊下摆着供婢子们用的桌案底下躲起来,只露半个脑袋怯生生望着众人。
阿绮步上前去,俯下身冲它张开双臂,轻拍了拍手。
小犬打量她片刻,迟疑着自桌案下出来,由着她抱在怀里,呜呜着在她手上蹭了蹭,侧目望着桌案上之物,悄悄伸了伸脖子。
阿绮瞥一眼桌案上婢子们吃的汤饼,抚了抚怀中的犬,微笑道:“便叫汤饼吧。”
众人皆是一愣。
那侍卫笑了声,躬身道:“夫人喜欢便好,仆这便去向使君复命。”
阿绮唤了个婢子去送,便抱着汤饼进屋去了。
戚娘、翠微等都格外喜欢这小东西,一路跟着进去,都想抱一抱汤饼。
可汤饼仿佛十分聪明,只顾黏在阿绮身边,旁人来稍稍一抱,便要挣脱开去,回到阿绮身边。
阿绮被它缠地满心都是温柔怜爱,只得又将它抱在怀里,对戚娘道:“我记得从前府里也曾养过猫儿犬儿的,眼下可还有人知晓如何养?”
她幼时便曾想过要养一只犬,可因那时体弱,时常卧病,只得做吧,后来大了些,便不再有这样的心思了,如今恰得了一只,即便是郗翰之所赠,也是禁不住地喜爱。
戚娘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有一位胡娘子,曾在建康的宅邸做过驯养猫犬的差事,如今管着女郎的库房,我这便去将她请来。”
阿绮点头,午后其余时光,便都听着胡娘子的话,替汤饼准备吃食与被窝等。
夜里,郗翰之自衙署中归来,正要往寝房中去,然才踏出一步,便顿住,垂首想了想,转身先往刘夫人处去问候过,方按耐住心底的躁动,不紧不慢往寝房中去。
婢子们将他迎入屋中,一如既往替他更衣梳洗。
然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四下观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他这两日总尽力将公务在衙署中处理好再归来,是以今日稍晚了些,院里众人早已用过晡食,阿绮也已散过步了,正披了衣在内室灯下读书,见他归来,只抬眸望一眼,便又埋首书卷,与往日并无不同。
他目光在屋中打转片刻,始终未见到意料中的情形,只等轻咳一声,主动开口问:“白日我命人送来的东西,可曾收到了?”
阿绮闻言,心知他问的是汤饼,遂放下书卷道:“郎君亲自命人送来,他难道未回去向郎君复命吗?”
郗翰之面上稍有几分尴尬。
那犬是他特意给她留的,那一窝才出生的幼犬本是南燕战利品,虽非金银,却因贵人们喜爱而显得珍贵。当时太过幼小,便先有人养着,昨日午后已命人送往建康了。
可他夜里念着她一人在府中难免孤单,又想起那日她怀抱婴孩时慈爱柔婉的模样,今日一早便又命人赶去抱回一只幼犬来赠她。
送来的侍卫当然都告诉他了,他不但知晓她收到了,还知她给那幼犬起名叫汤饼。
只是他本盼着今日归来便能见她逗弄汤饼的模样,可方才看了那半晌,却始终未见汤饼,心底正有些失落,疑心她心中不喜。
他略撇开眼,又是一声轻咳,若无其事开口,嗓音中却有一丝紧绷:“我自然知晓。怎不见汤饼?”
他话音方落,便听外间传来一阵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至屏风边时,却骤然停住。
他下意识低头望去,却见不过比他巴掌略大一些的小汤饼不知何时已行到屏风边,一双漆黑湿漉的眼眸正怯怯望着他,一副惊惧不敢上前的模样。
它脖颈间,不知何时已系了根细细的藕色丝带,正中挂着枚精巧银铃,稍一晃动,便发出清脆响动。瞧它身上的毛发,显然也已被仔细地重新梳理过。
郗翰之望着这小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果然是喜欢的,否则也不会这样精心地打理。
他肃然的面上露出隐隐笑意,将衣带系好后,便上前两步,要摸摸汤饼。
然汤饼却立刻警惕地竖起尾巴,小爪子瑟缩着连连后退,似乎十分害怕他的靠近。
他动作一僵,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明明是他命人送回来的小畜生,却这样怕他。
阿绮在旁静静看着,见他这幅尴尬模样,与汤饼的惊恐模样,不由轻笑了声。
她直接越过他,行至汤饼跟前。
方才还连连后退的汤饼此刻竟呜呜叫着上前,直凑到阿绮裙角,仰着毛茸茸的脑袋,仿佛在撒娇。
阿绮唇边已有了浅浅酒窝,见它这般可爱,忙不迭伸手将它抱到怀里。
“汤饼方才由胡娘子照料着去用食了,眼下才回来。”
说着,施施然起身,抱着汤饼坐到内室的榻上,一下一下抚着它洁白身子。
郗翰之望着她,竟又想起前世那个柔顺温婉的她,有一瞬失神。
近来他已鲜少在面对她时,怀想起她在梦中时的模样,仿佛是觉得眼前这个清冷漠然的女郎,也是一样的鲜活动人,牵动着他的心。
他眸光一黯,也跟着坐到她身旁,嗓音低沉,问:“我送你的,可喜欢?”
阿绮垂着头,揉抚汤饼的手一顿。
汤饼仍是害怕郗翰之,一见他靠近,便自阿绮身上跳下,叮铃响着往外跑。
阿绮望着小跑的汤饼,抿了抿唇角,声音极轻。
“多谢郎君。”
她对他说过许多次“多谢”,有时是客套,有时是暗示他知难而退,有时只为激怒他。
可这一次,她是真心的。
她喜欢汤饼,郗翰之十分笃定。
“既喜欢,从此便好好养着,我也会待它好的。”
眼下,他对今日所赠的幼犬十分满意,即便这犬并不亲近他。
只是到了夜里,却忽然有些后悔。
胡娘子带着婢子们替汤饼做了个小窝,因汤饼格外黏着阿绮,阿绮心软,便让先放在寝房外间靠门处。
它本还十分听话地睡了,到夜半时,却忽然醒来,带着一串银铃声,自外间寻入内室床边。
它尚小,爬不上床去,只得呜呜轻唤着绕床来回跑动。
银铃声白日听来清脆,夜里却格外扰人。
阿绮被惊醒了,起身点灯,便见汤饼正仰着脑袋眼巴巴望着她,仿佛是想与她同眠。
她本想唤它回门边睡去,可想它才来一日,大约也有些认生,而屋外守夜的婢子大约也休息了,不便麻烦,遂弯腰将它脖颈间的银铃取下,抱到床上。
可它甫一嗅到郗翰之在旁,便立刻蹬着腿直后退。
郗翰之此刻也已然醒了,一睁眼眸,便见汤饼正警惕地瞪着自己。
他一愣,睡意去了大半,再转头看阿绮,见她亦默默望过来,那平静的眼神,仿佛在暗示他。
“今日我陪汤饼睡,它似有些怕你。”
她默默开口,话中意味不言而喻。
郗翰之浑身一僵,仅剩的睡意也消失殆尽,不由低头瞪着汤饼。
他亲自将这小畜生领回府中来,才不过一日,它便要抢了他的位置。
他抬眼望向门边的小窝,那里也曾是他的矮榻摆放的地方。
他长叹一声,认命起身,亲自搬着矮榻到门边,铺被衾躺下,沉声道:“明日我便命人将它的被窝送去侧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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