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 红夫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面色一阵青白,却仍咬着牙颤声问:“表兄, 何出此言?”
刘夫人亦是不敢相信。方才她还唯恐自己被儿子误解, 眼下却忽然形势急转,矛头统统指向红夫。
“翰之, 到底是怎么回事?”
郗翰之见红夫仍是不愿承认, 眼里不由涌上许多失望与疲惫。
他冷笑一声, 将刘澍恩唤入屋中, 道:“嘉奉, 你且说说,先前你命人到新安去, 都查到了些什么。”
刘澍恩领命,冲众人行礼后,将先前之事一一道来:“先前我奉使君之命,暗中派人往新安去查探。的确如陈娘子所言,李家郎君因潜逃而受刑,娘子为避祸而北上,娘子幼子却不在陈家,每日里在陈家附近紧盯的, 也都是建康口音者,俨然并非新安郡中官衙差役,可见似有为人胁迫的迹象。”
若不是早就留了心眼,任谁也不会想到, 府中的奸细,竟是这个出身寻常人家,远在新安,与朝廷毫无瓜葛的寡居妇人。
红夫听到这话,心已凉了大半截,忍不住浑身无力,瘫软在地,忍在心底许久的恐慌与不安终化作一口恶气。
她垂着头,双臂勉强支撑在地,嗤笑一声,道:“原来表兄早就起了疑心,可叹我还费尽心思……
“不错,当日我被夫君之罪缘坐,本也未有过避罪出逃的念头。我出生在寻常百姓人家,什么样的活儿不能做,不过配舂而已,算不得重刑。可那时,便有自建康来的贵人亲自寻到我家中,要我北上而来,借着表妹的身份,潜在刺史府中,随时探听表兄之一言一行。”
她说到此处,仓皇自嘲地笑了声,蓄在眼里的泪终于顺着眼眶一滴滴落下,那狼狈的模样令她本还有几分清秀姿色的面容显得凄惨不已。
“他们要挟我,若我不来,便强行带走了田儿,以他的性命要挟,除了照做,我有什么办法?”
提到儿子,这几日的郁郁伤痛再度涌上心头,她一手捂住心口,慢慢伏趴在地,痛道:“可哪里知道,即便我一点不敢违拗,田儿——还是没了!
“他才不过一岁多,离了亲生母亲,已经这样命苦,竟还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我的儿,我实在对不住他呀!”
她说得肝肠寸断,令周遭之人一时噤声,不知如何回应。
阿绮始终在旁冷眼望着,听到此处,顿了片刻,缓缓自袖中又取出一叠缣帛,一一铺平,轻声道:“陈娘子,这些可也是你悄悄塞入我的箱笼中的?”
她自先前郗翰之隐约说起府中有奸细后,便心生怀疑,遂命翠微每日里多留心着,这才渐渐发现,这两三日里,随身的行囊里,竟莫名多出了几封书信,其中内容,多是问及郗翰之的近况,教任何人看了,都会以为她早就与旁人勾结,暗中窥伺郗翰之。
陈红夫只飞快一瞥便知是何物,索性也不隐瞒,直接点头:“不错,是我放的。”
郗翰之取过阅览,果然与他记忆中所见颇为相似。
阿绮脸色有些沉,在烛光中有些朦胧的苍白。
“陈娘子,我与你并无仇怨,你为何要嫁祸于我?”
郗翰之一凛,这也是他始终未想明白的事。
“并无仇怨……”红夫落着泪,面目扭曲地笑了笑,“表嫂与我的确没有仇怨。表嫂不明白为何我要嫁祸于你,我又何尝明白,这样龌龊又教人胆战心惊,日夜难安的事,为何偏偏要我来做?
“我来时,早有人同我说过,表兄新娶得高门之女,与当今天子亲如姐弟。既有这样的人物在,又为何还要寻到我这般微不足道之人来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望着阿绮的目光中渐渐升起复杂的嫉妒与仇恨:“我猜,他们本就是想要表嫂来做这些事的,只是表嫂不愿,对不对?”
阿绮与她对视,并不闪避,闻言点头:“不错,我从来不曾答应。”
即便她答应了,太后与皇帝二人,恐怕也不会全然相信,仍会不住地提防着她。
红夫却忽然满是讽刺地尖声笑了:“表嫂是高门贵女,身后有庞大显赫的家族,不想做便可不做,横竖都有我们这些如蝼蚁一般任人踩踏的贱民来!
“我心中不甘,最开始便留了心眼,北上时身边需带婢子照料着,我便特意寻了个极擅仿人字迹的,后来趁着习字的机会,在书房中寻了表嫂的字来,一应往来书信,我都以表嫂的字迹来写,日后即便惹人怀疑,也不会牵扯到我身上。”
郗翰之此刻已由方才的愤怒渐渐回复平静,将此事细细思考后,又问:“今日这信,是你有意教我发现的吧?”
红夫自嘲点头:“不错,我是有意的。那日得了家中的信,田儿已没了,我为何还要再受他们摆布?我写了这封信,教表兄发现,表兄便会知晓身边有奸细窥伺,多些警惕。我虽不懂贵人间的明争暗斗,可我明白,他们既只在暗中行事,却始终不敢动表兄,定是因表兄之势力为其忌惮,轻易不敢动。若往后我能跟着表兄,表兄定也会护我家人平安。”
她忽而有些困惑:“只是,我自诩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丝毫未留下破绽,表兄到底是如何确信是我?”
即便是眼下,她也并未见到哪样实据,能毫不犹豫令人断定,一切都是她一人所为。
郗翰之冷笑一声,望向刘夫人:“我还在蜀地时,给母亲写过两封信,信中说的,都是我担忧为天子所不容,正暗中屯畜私兵之事,我特意在信尾告知母亲,府中有奸细,教她将最后的话裁去,将信放在屋里,看是否有人来将消息透露出去。”
他眼神忽而森冷:“那几日早有人在暗处看着,你夜半偷入母亲房中,私看那信,那时我便已知晓是你。”
他前世不知此事,如今既知道了,便可趁势加以利用。
他有意写了那样的信,借红夫的手令萧明棠等方寸大乱,眼下的姑孰,早已有人埋伏着,只等他们跨江而过后,便要擒住。
遭天子如此猜忌,他大可以此为借口,拒不南下,从此分庭抗礼。
这一切,都比上一世早了整整半年。
红夫一时惶惶然,面容有些扭曲,怔忡半晌,方喃喃道:“原来如此……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满以为无人知晓……”
“红夫……你怎会如此糊涂?”刘夫人被眼前真相惊得许久才回神,一时心中感慨万千,不知该如何说,只觉又可恨又可怜。
红夫无力瘫倒着,垂头哭了一阵,泪眼朦胧望着刘夫人,心底生出无限愧疚:“老夫人,我对不住你和表兄……”
刘夫人心中戚戚,别过脸去不忍多看。
郗翰之命外头婢子进来将刘夫人搀进内室去休息。
阿绮在旁始终看着,到了此时,已觉身心俱疲,起身道:“真相已大白,容我先回屋去。”
说着,也不待郗翰之出言,便直接离去。
郗翰之立在屋里,望着她背影,不知为何,莫名有几分不安。
他转过身来,又仔细盘问了些细节,见与他先前猜测一一对上方罢休,问:“事到如今,你可还有话说?”
红夫已面如死灰,红肿的眼里再流不出泪来,闻言嗓音干哑道:“我的罪责,我已知晓了,只盼表兄莫迁怒我父亲与母亲——他们并不知晓,我母亲那样纯善的性子,绝不会如此……”
郗翰之点头,允诺道:“姨母宽厚纯善,我自是知晓的。我早已命人去接了他们二人,此刻想来已近豫州了。我这条命是姨母给的,无论如何,总不会亏待二老。”
红夫闻言,渐觉安心,面色麻木地冲他磕头:“多谢表兄。红夫此生已无憾,要杀要剐,全凭表兄一句话。”
郗翰之敛衽起身,一时眸光复杂,沉默半晌,道:“我不取你性命。你且独自过江往姑孰去吧,那里有广济寺,从此你便出家为尼,日日在佛前忏悔吧。”
至于她能否平安渡江入寺,入寺后,又能否安身度日,他再不会管了。
红夫闻言,再度轻泣出声,额面触地,迟迟不起。
“多谢表兄仁慈。”
郗翰之不再逗留,只命刘澍恩将其余事料理完,自己则急切往寝房去。
折磨了他多月的心事,终于尘埃落定,他迫不及待想去寻阿绮。
……
寝房中,阿绮自回来后,便命众人都留在屋外,独自进了内室。
她未点灯,只静静坐在床沿,在黑暗中恍惚出神。
经历方才种种,她如何还能不知晓,前世令郗翰之毫无征兆将她抛弃的原因,大约便是他信了陈红夫那嫁祸一计,认定她才是那个暗中窥伺,与他离心之人。
她后来独留姑孰时亲手所写那两封书信,恐怕也被人半途截去,令他误会愈深,致使最终愤而休妻。
只是为何上一世他不曾看穿此事,眼下却费尽心思详查,将其中真相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其中原因,她心中不知是无奈还是苦涩,连眼里也渐渐涌上温热泪意。
不知过了多久,屋门被人自外轻轻推开,宁静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唤。
“阿绮啊。”
郗翰之踏入屋中,也未点灯,只借着微弱的银色月光一步步靠近,直至她面前,蹲下|身去,握住她搁在膝上的双手,细细摩挲。
他本有满心的话要同她说,可一对上她那双在月色下闪动泪光的清澈眼眸,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郎君是否已想起了前尘往事?”阿绮怔怔望着他问。
“是。”
事到如今,二人已不必再刻意隐瞒,这数月来,彼此的异常早已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了猜测,只是都谁也没有点破那一层罢了。
直到今日,一切昭然若揭。
阿绮深吸一口气,令微凉的空气灌入喉间,激得眼眶间的泪水摇摇欲坠:“那郎君后来又是如何知晓的?”
郗翰之回忆着那些凌乱梦境,只觉喉咙仿佛被扼住,心中既悔且痛:“后来,我重攻至姑孰时,你堂姊恰被孙宽救下。她亲自到姑孰,质问我为何将你抛弃,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阿绮鼻间酸涩不已。
她几乎能想象阿秭如何当着他的面,为了她厉声质问。
若没有阿秭,只怕他永远也不会费心追究此事。
她渐渐回想起曾经的绝望与痛苦,心底有些发凉,不由屏息凝神。
“郎君先前待我好,可是因觉有愧于我?”
郗翰之闻言,漆黑深邃的眼里也渐渐多了猩红:“是。是我害了你,才让你落到那样的境地,含恨而终,我亏欠你太多,如今只能尽力弥补。往后你要的,只要我能,定都办到。”
阿绮唇角动了动,含在眼眶里的泪终于扑扑簌簌落下。
郗翰之心中大痛,伸手去抚她面颊,替她擦泪。
她哭得悄无声息,眼里的泪却仍是源源不断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那一滴滴泪,似饱含滚烫的温度,一滴滴落在他心间,疼痛不已。
他再忍不住,伸出双手将她抱在怀里,如哄婴孩一般轻拍着她背,一遍遍在她耳边低语:“乖阿绮,莫哭,都是我的错……”
阿绮没说话,靠在他肩上,悄悄咬住下唇,克制着已到唇边的呜咽,任泪水将他肩上衣料沾湿。
她憋在心里多时的疑惑,终于在今日得到了答案。
释然也好,发泄也罢,总之往后的路何去何从,她心里已渐渐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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