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以北,宽阔的街道上,长檐车缓行而过。
阿绮斜倚车中,素手托腮,正望着道边景致,微微出神,本是黑白分明的水润眼眸,此刻正红肿。
方才宣训殿中,太后的话,犹在耳边。
她说:“阿绮,你莫看舅母贵为太后,实则处处为人掣肘。陛下年岁尚小,我须得好好替他守着江山。”
“我养育你这样多年,自然心疼你这般下嫁,那日反对你们的婚事,也是出自肺腑。”
“可是阿绮,你莫忘了,这婚事,是你父亲亲自定下的,而你夫君,如今也正可供陛下驱策。”
“阿绮,念在舅母抚养你多年的情分上,你便当是帮一帮舅母,帮一帮陛下,莫要任性,可好?”
……
话已至此,阿绮再不能反驳,只是想起前尘旧事。
那时她被表弟萧明棠囚于浮屠之中,也曾千方百计给太后传信,盼其能念在多年的旧情,出手相助,救她于水火。
只是她苦等二载,也未等来半点回音——太后从此再未入同泰寺。
她总想,定是她的书信从未到过太后手中,才会如此。
今日一早来求太后允她和离,也是抱着最后的期望。
毕竟如今的世道,士庶天隔,几无通婚,而鲜有的几桩婚事,也多以和离告终。
况且当日父亲替她定下婚事时,太后也直言反对,直至她及笄前,都多次言及,不愿她下嫁郗翰之。
她总以为,太后待她,总有几分真心。
可经今日之事,方知事实并非如此。
譬如前世,天子屡屡出入同泰寺中,时常逗留整夜,身为天子生母的太后,如何能不知?
她被幽于浮屠中,本是士族间人尽皆知之事,太后若当真心疼她,哪里会视若无睹整整两年?
细细想来,当年母亲病故,太后主动将她接入宫中抚养,固然有疼爱之意,可更多的,当是要以她这个独女,来牵制时已手握权柄,镇守在外的父亲。
太后与父亲不同。
父亲将她许给郗翰之,是真心爱重他的才勇,不计较他寒微的出身,对他寄予厚望。
而太后,从始至终,都因郗翰之的出身,鄙之弃之,却偏因他有旁人不能及之将才,不得不用。
愿意将她嫁给郗翰之,也不过是因顾及士族们的脸面,不肯令一个寒门竖子身居高位,借她崔家女的身份,稍稍安抚他罢了。
阿绮愣愣望着车外,红肿双目再度浮起一层水光。
今日想通了也罢,从此不再多有奢望就好。
犍牛已不知不觉间将车拉至府外,翠微将杌子搁在车边,才将阿绮扶出,府中老妪便匆匆行近,正是方才替迎郗翰之入府者,唤做戚娘。
只听她低声道:“女郎,使君已回来了,见女郎不在府中,似有些不悦。”
阿绮面色冷淡,闻言只脚步稍顿,便又继续入内。
“无妨,不必理会。”
戚娘一惊,一早便觉女郎有些不对劲,此时听她对郎君如此冷淡,更觉奇怪。
她悄悄望向翠微。
翠微轻叹一声,经这半日,她自然也看出了阿绮的怪异,可她跟着阿绮多年,知晓其性子,平日待人温柔和煦,体贴迁就,然一旦下定决心,旁人无论如何也劝不动。
待郎君忽然冷淡厌恶,定也有原因,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她遂冲戚娘摇头道:“咱们皆是崔府陪嫁而来的人,无论何事,只听女郎吩咐便是。戚娘且去备衣点香吧,女郎似有些劳累,定是要更衣小憩的。”
戚娘忙匆匆入屋中去,命小婢取出才熏过的干净软滑的起居服,又亲自点香斟茶。
已是午后,阿绮立在屏风后,换上轻薄纱衣,坐榻上用了两口点心,又饮了热茶,便屏退众人,独卧榻上小憩。
一时室内暗香袅袅,幽静宜人。
郗翰之进屋时,便只见满室寂静,只案上博山炉内,缓缓喷吐屡屡香烟,沁人心脾。
他无声立在门边,细细打量着这间未宿过几回的寝房。
他记得上一次来此,还是婚仪前半月。那时这座宅邸尚显空旷,并无人气,就连仆从,也不过是他临时买来的三五个。
如今,由他那妇人住了一载,已让宅中多了许多生气。
不但因她自崔家带来数十仆从,就连从前光秃秃的庭院,此刻已是草木成荫,石径幽曲,西南处更引昆明湖中活水入宅为蜿蜒沟渠,上设小桥凉亭,景致颇精秀。
而眼前这间寝房,本只贴墙处设简单的箱笥与物架,内置床榻罢了,如今却因多了许多装饰,变做一间极温馨精致的女子闺房。
中设一面折屏,将屋子隔作内外两室。
那层薄薄的丝帛,将内室情景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他悄然靠近两步,透过屏风,竟见背后矮榻上,恰侧卧着个纤细背影,隐隐绰绰间,瞧不真切,只能勾勒出几缕玲珑曲线。
那当是他的新婚妇人,崔家阿绮。
昨夜荒唐梦境中的旖旎画面,再度联翩而至。
原本因回府后,无人迎候的冷待而生出的怒气,莫名消散,化作无端的躁动。
他下意识握紧掩在宽大袖口间的双手,悄无声息绕过屏风,于榻边垂首,目光一寸寸拂过榻上那道忽然变真切的婀娜身影,仿佛要将她与梦中之人一一贴合。
春意正浓,明媚日光自窗外照入。
他背光而立,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矮榻上投下一片浓重阴影,将榻上娇小身躯紧紧笼罩住。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缓缓伸出,一点点靠近她,因才出浴房而弥漫周身的厚重水汽,将室内浅淡熏香也变得浓烈起来。
眼见指尖就要触及一片素色纱衣,侧卧的背影忽然动了。
她单肘支撑着,在他投下的阴影间慵懒坐起,扭过身来,苍白动人的面上,一双红肿眼眸冷冷望着他。
郗翰之动作一僵,只觉一腔热意被凉水浇透,心口也被她冷淡漠然的注视莫名刺了一下,钻心疼痛的同时,甚至还有一瞬无端的愧疚之意。
他缓缓收手,直起微躬的腰背,勉力压下那阵疼痛,居高临下俯视榻上之人,回以同样的冷淡:“你今日去了宫中?怎归来也不同我说?”
他未言明,然言语间,却尽透着不满,显然是因她未特意留在府中迎候,归来后,又独自小憩,未理会他,自觉被冷落。
阿绮自能听出他话中意味,然此刻她亦心中烦乱,本就打定了主意,不欲多理会他,遂只抿唇不语,径自绕过他下榻,笼住披散的乌发,取了件衫子披上。
直至他等得渐渐不耐烦,怒意已显露面上,她方冷冷道:“郎君归来,也未同我说。我不过循例入宫拜见太后,郎君难道不允?”
郗翰之又是一窒。
他归来之事,的确未曾特意派人回来知会。只因他以为,这等消息,不必他说,建康不论官民,应都知晓。
至于她入宫去,方才他也问过府中仆从,得知她的确是循例拜见。
如此说来,他确实不该多有苛责。
这般想,他稍稍缓下面色,道了句“是我疏忽”。
说罢,垂首望一眼身上因沐浴出来而稍显凌乱的宽大衣袍,踱步至榻边坐下,一双深邃黑眸紧紧凝着立在一旁的妇人,仿佛期望她转首过来,能冲他露出个如梦中所见一般的温柔笑容来。
然她逆光而立,朦胧的面上未现丝毫笑意,甚至脚步也下意识后退半步,仿佛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一般。
只瞧她微微垂首,泛红的眼眸中毫无波澜:“既然郎君要在此处小憩,我便不多叨扰了。”
说罢,转身欲走,似丝毫不愿与他共处一室。
郗翰之面色倏然冷下,方才被强压下的恼怒登时自心底一蹿而起。
他自榻上骤然起身,宽大的袖袍一下掠过桌案,将其上杯盘尽数带落,碎作一地狼藉。
屋中动静登时将守在院中的翠微与戚娘等人惊住,面面相觑间,慌忙至门边,满心忧虑地张望。
却见郗翰之原还算平静的面上,已满是怒意,冷笑道:“我看,是我扰了你才对。不必你走,是我该走才对。”
说罢,大步踩过满地碎瓷,拂袖而去。
翠微与戚娘等跟在阿绮身边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情景,登时吓得胆战心惊,望着郗翰之背影渐渐远去,方拍着胸口入屋中来。
戚娘一面收拾碎瓷,一面摇头道:“到底是寒门出身,行事这般厉害鲁莽,可别将女郎吓着了!”
翠微忙示意她噤声。
二人一同向阿绮望去。
只见阿绮孤身立在一地碎瓷中,望着空荡荡的门外,神色漠然,好半晌,方提起裙裾,小心回内室去。
隔着那道屏风,只听她语调悠悠,情绪莫辨。
“早晚要走那一遭,不过摔些杯盘罢了,无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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