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阿绮稍觉诧异,下意识抬眸望一眼苏后。
她记得,前世也曾到这宣训殿中向太后辞行,太后虽也多有不舍之意,却未曾如此直白地说过要她警惕着郗翰之言行。想来是因自己先前表明对这婚事的不满与对郗翰之的厌恶,反倒让太后不再避讳真实意图。
只是她身为父亲的女儿,即便再厌恶郗翰之,也觉不会因自己的私心而阻他仕途。
毕竟,他的确才能卓著,有雄心壮志,她还盼着他,能如前世一般,领晋人重回中原,一展国威,替父亲实现毕生夙愿。
在苏后一眨不眨地注视下,阿绮静静垂眸,低声道:“阿绮定督促着他,始终将国事与百姓放在心上。”
如此答复,实则是避开苏后话中深意,佯作不懂。
苏后幽深的目光闪了闪,忽而笑道:“罢了,也是我糊涂了,你一年纪尚轻的小娘子,初入夫家,本不该教你担着这些事。且去吧,待得了空,定常领着你夫君回来瞧瞧。”
二人遂又叙了几句话,阿绮方起身退去。
殿外宫人一见她出,忙引着往偏殿去,与等候已久的郗翰之一同出宫城。
二人相顾无言,只一前一后地行去,直至出得宫门,阿绮方登车道:“郎君若还有公事,可自离去,我往梅岭去。”
她话音委婉,却是在暗示他,莫与之同行。
梅岭位于城南,本属郊外,却是块风水宝地,多年前便被先帝指给亲妹妹庐陵长公主做墓地,后来大司马崔恪峤逝世,也葬此处。
她如今要离去,想来此生再入建康的机会,也十分渺茫,便欲往梅岭祭拜父母。
然郗翰之沉默片刻,却仿佛并未听懂她话中之意,只立在马上,隔着一层薄薄车帘,道:“我无事,与你一同去梅岭吧。这两年里,我鲜少入建康,也久未祭拜大司马,临行前,正该去一拜。”
阿绮知他此言乃真心,遂未再拒绝,只想着,一会儿勿同去便是。
长檐车随郗翰之的坐骑同行,大半个时辰方至梅岭墓地。
崔恪峤乃近年来崔氏一门中最出类拔萃者,其闲雅公允,风流气度,上至士族公卿,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景仰,身后这一处墓地,也常为人怀咏。
崔家自有守墓者,常年在此,一见阿绮前来,忙迎上前来。
其中为首者,便是曾为崔恪峤府中仆从的鲁任。
鲁任年岁大了,自崔恪峤过世后,便自请至梅岭守墓,日常也替崔府管着一处田庄。他看着阿绮自小长大,后来又常见郗翰之跟在崔恪峤身后,与二人皆十分相熟。
今日见终为夫妻的二人同来,他正有些欣喜,遂拖着不便的腿脚亲自赶来,边为二人开道,边笑道:“大司马临终前,最记挂的便是女郎,如今女郎终与使君一同来拜祭,公主与大司马若能知晓,定十分欢喜。”
郗翰之行在前,闻言下意识勾起唇角,平日里总不苟言笑的肃穆面容间,也多了几分柔和之色,道:“崔公于我,从前便如师如父,如今更是尊长,他的恩情,我此生难忘。这些年,也多亏鲁叔守在此处,倒是我,不常来拜,实在惭愧。”
鲁任上了年纪的苍老面容笑得慈和,连连摇头道:“哪里哪里,我老迈,做不了旁的事,只能替大司马守在此处。使君不同,这些年来于军中奋战,屡立功劳,大司马若知晓,定要叹一声,当年未看错人。”
二人在前正说着,阿绮却驻足,不再前行,望着不远处微微隆起的青山,道了句“郎君先行,我稍后再去”,俨然是不愿与郗翰之同去祭拜。
鲁任一愣,面上喜色僵住,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夫妇二人间不同寻常的疏离与冷淡,并无半点新婚的甜蜜恩爱。
郗翰之不由蹙眉,心生不悦,原本擒着笑意的面目也渐渐冷下,打量着眼前云淡风轻的女子。
当年这桩婚事,便是崔公亲自定下,如今已结为夫妇的二人至崔公墓前,却不同行,赫然是因她根本不屑承认二人的关系。
然到底顾忌此处,不该多生枝节,便只忍下满腹复杂情绪,一言不发,往碑前行去。
鲁任不知这对夫妻间有何龃龉,竟生分至此,却也不能多问,只得收敛神色,默不作声,引阿绮往一旁庐中暂歇,好半晌,方轻叹道:“女郎,可是使君做了什么,惹女郎不快?若是如此,女郎定要直言。使君是穷苦人家出身,性子坚韧了些,难免有不近人情的时候,可他素来通情理,又敬着大司马,好好地说一说,定也会让着女郎的。”
他虽是下人,却深知二人秉性,于他们也深有感情,自不愿见其如此,这才出言相劝。
阿绮立庐下,闻言淡笑,一双美目往不远处的葱郁山丘间望去。
金色日光下,青年幅巾束首,一身大袖长衫,做士人打扮,可那颀长的背影间,却仍透出不容忽视的英武之气。
他立在墓前,恭敬躬身下拜,肃穆而庄重,挺拔而坚毅,一如多年前,她见过的那个银甲长刀的少年郎君。
阿绮眼中稍有恍惚,望着那道影子,渐与记忆中的父亲模样重叠,轻声道:“鲁叔,他并未做什么,只是,我与他性情不和罢了。”
他如今,尚未做过任何有愧于她之事,任她与谁诉,怕也不能得到半点理解。
只不过,她心中已然笃定。
那立在父亲墓前的郎君,将替父亲实现毕生夙愿,将为流离失所多年的百万晋人一展威势,更将令这个偏安江左的无能朝廷改天换日。
只可惜,终非她此生能依靠之人。
鲁任欲言又止望着她,沉默许久,终只一声叹息。
……
宫城中,萧明棠匆匆自所居之西殿赶至宣训殿时,到底是晚了一步,望着已然空荡荡的大殿,终是未忍住心中的倔强怒意,挥袖将手边正燃着香雾的青釉瓷炉一下扫落在地。
瓷炉坠地,碎裂之声响彻殿中,伴着洋洋洒洒的香灰,一片狼藉。
年轻的天子赤红着双目,怒视着岿然不动坐于座上的苏后,咬牙质问:“母亲明知阿秭根本不愿与那郗翰之共处,为何仍要教她离开建康?”
苏后居高临下俯视着稚嫩的天子,冷冷道:“陛下何故恼怒?是阿绮自己要去,我便是身为太后,难道还能直言教他们新婚的夫妇分居两地?”
萧明棠白皙的面上,阴郁之色再不掩饰,恨恨地瞪一眼苏后,转身便欲出殿追去。
然尚未踏出门去,却听苏后一声厉喝:“拦住他!”
候在殿外的十余健壮宫人立时应声而出,面无表情挡住他的去路。
萧明棠脚步被阻,只得双手攥紧,咬牙回身,望着隐在阴影下的苏后,咬牙道:“我要去寻阿秭,我要让阿秭做我的皇后,母亲莫阻拦我。”
高座上始终沉静的苏后仿佛听到了趣事一般,忍不住笑出了声,似看黄口小儿一般望着自己的儿子,摇头嘲讽:“陛下莫不是糊涂了?阿绮早在一年前,便已嫁为人妇,如何还能做你的皇后?”
“母亲!”萧明棠面色青白交加,高喝道,“你明知阿秭并非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苏后缓缓起身,下座行来,曳地的裙裾拂过地面,于静谧室中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她伸手抚着儿子的发,轻声道:“不是心甘情愿又如何?她到底还是嫁了。”
“况且,陛下难道以为,没有郗翰之,她便能嫁给陛下了吗?她的性子,陛下难道不知?最是与她父母如出一辙的。若教她知晓你这皇帝的来历,你道她会如何?”
萧明棠浑身一震,单薄的身躯开始轻颤。
苏后冷淡的眼眸中露出几分怜悯:“这天下,唯有手握权势,方能左右他人。百年前,萧氏先祖以权臣之身篡位立朝时,便注定了如今天子垂拱,士族共治的局面。你我孤儿寡母,若无世家支持,何以立足?”
“然士族之间亦不乏野心勃勃,欲效仿当年萧氏先祖之举者,那袁氏一族,便是最好的例子。陛下难道不知,眼下最不该得罪的,便是郗翰之,最该亲近的,便是苏家吗?”
萧明棠面色惨白,垂首许久,不甘道:“可我只想要阿姊陪着我。”
苏后目中尽是冷漠:“陛下该娶个苏家女郎做皇后。至于阿绮,待郗翰之无用时,随你如何,只别教她留在宫中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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