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翰之闻声猛然一震,握住刀柄的手腕一抖,于长刀飞出前稍稍转了力道。
只见染血寒光闪过,那森森然长刀几是擦着袁义丘左臂而过,将他慌乱间才换上的粗布麻衣切开个狭长口子,连底下遮蔽的皮肉上,也多了一道血痕。
只听“铮”的一声,那长刀斜插入地。
刀身晃动不已,附着之血珠飞溅而出,星星点点染上那距离不过三寸的洁白裙裾与丝履。
阿绮怔怔望着那只差一点便要刺入自己的血肉之间的长刀,面色惨白。
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倒地的袁义丘制住。
郗翰之面色铁青,自马上翻身而下,先不忘命人将母亲扶起,接着才大步入内,行至那长刀边,愤然拔起,怒不可遏冲阿绮道:“你做什么?!”
方才若不是他反应及时,眼前这妇人只怕已身首异处。
他说着,握着刀柄的手又紧了紧。
不知何故,甫闻呼声,他心中尚未作出决定,身体却先一步遵从了她的话,留了袁义丘一命。
然而今日实在是除去袁义丘,将淮南内史之位收为己有的大好机会。
他遂耐着性子解释:“此人于林地间设伏,欲将我等截杀,方才又差点伤了你与母亲,实在该死,若今日不除,日后——”
话未说完,阿绮却恍如未闻,只忽然踉跄着越过他,拨开正要上前搀扶的翠微等人,死死盯着已被众人制着伏跪在地,不住痛呼的袁义丘。
“你方才——说什么?”
袁义丘左臂伤处正疼痛,又被人压在地上,狼狈挣扎间,早已精疲力竭。
他不住喘着粗气,赤红的双目费力抬起,狠戾可怖地望着眼前的女郎,脏污的面上是扭曲的惶恐,低声道:“你——是崔家女郎吧?嘿嘿……我说,我知晓当年——崔公之死的真相!”
此时庭中仍嘈杂,可袁义丘之言,却字字句句,仿佛格外清晰。
郗翰之一凛,下意识望向一旁已然摇摇欲坠,却仍强撑着精神的阿绮,不动声色道:“此事当年早已明了,袁真作乱,袁冲反叛,致大司马遭暗算,受伤不愈而亡,你休得胡言!”
袁义丘闻言,却是阴冷一笑,面目狰狞,咬牙忍痛道:“当年——郗使君,你也不过才十八,入军中未满三年,只是个小小参军,如何能这般笃定?我——我可是姓袁的!”
郗翰之抿唇不语,仿佛在考量他方才的话是真是假。
袁义丘一见二人模样,心知自己赌对了,扭曲的面上显出一种可怖的畅快。
他压着嗓音阴恻恻道:“郗使君,某今日已然落败,眼下只求一条生路,若想知晓当年事,不如请我兄长来一趟豫州。只要见到兄长,我定知无不言。”
他口中之兄长,自然是指雄踞荆州的刺史袁朔。
阿绮立在一旁,因心中震颤而胸膛起伏不定,当即转向郗翰之,唤了声“郎君”。
事关父亲之死,她实在无法如平日那般冷静自持。
然郗翰之却只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唯握刀之手隐隐露出泛青的指节。
他的目光并未看向阿绮,只深深凝视着伏趴在地的袁义丘,好半晌,方命人将其带下,好生看押,等候发落。
阿绮轻咬下唇,正要上前再言,却见他已然大步离去,处理余下事宜,显然并不欲与她多言。
……
因寿春已近在咫尺,众人未再停留,于午后启程。
此去仅百里路,未出两个时辰便至。
郗翰之方入城,便马不停蹄地先往衙署赶去,处理军政之事,阿绮则与刘夫人先行入府。
府邸早已先命人来清扫过,虽因袁义丘的阻挠,未能好生修整,到底也已将寝屋、书房等处一一朴素装点过,是以阿绮与刘夫人等,甫一入内,便可先各自往屋中去休憩。
刘夫人受了惊,留巧娟在旁服侍,阿绮只勉强撑着,替她请了医家后,便自往屋中去了。
翠微与戚娘等知她今日疲累,早早将屋中收拾妥当,床上铺了熏过的被衾,炉中亦焚了她最爱的香。
阿绮更衣沐浴,饮过汤药后,便侧躺下,欲先小憩。
然才沾枕,便一下想起先前袁义丘之言,令她原本混沌疲惫的脑海,骤然清醒许多。
今日之事,实在意料之外。
前世,那袁义丘未能开口,便在混战中意外受伤,坠马而亡。
今日,却是因她的偶然不适,留在驿站,才引来他趁虚而入,以父亲之死的真相为挟,逼郗翰之留他性命。
关于父亲之死,她从前从未有过怀疑。
上至太后,下至百姓,人人皆道,当年受万人追捧的崔大司马,从来抱着“还晋室于旧都”之愿,却在北伐途中,因袁氏反叛,受重伤不治而亡。
可今日,却忽然有人告诉她,当年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她自然知晓,袁义丘为了保命,亦可能信口捏造,借着她父亲的名义,令郗翰之不得不让步。
可今日之情势,实在千钧一发,袁义丘偷袭之举,莽撞而不周全,可见其人心思简单,行事鲁莽,有勇无谋,当不会有这样的城府,编造出这般借口。
况且,若果真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以郗翰之的为人与目下的实力,即便当着袁朔的面,他也绝不会轻易放过袁义丘。
如此看来,当年之事,果真有些内情!
阿绮侧卧着,只觉额角突突地跳,一阵心悸。
关乎至亲之人,她容不得半点错漏的可能。
这般想着,她再不能入睡,遂披衣起身。
……
袁义丘截杀之举虽败,可假郗翰之名义,擅征劳力,疏浚芍陂,引起民愤一事却为真。
眼看农忙与汛期都已将至,此事亟待解决。
衙署中,郗翰之当机立断,拟定文书,命将征发而来的众多劳力中,家有妻小者,尽放归家,耕地务农,余下无家可归,四处流窜者,或可投入军中,或可往荒地开垦屯田,安家谋生,除缴赋税外,余粮可自留。
而他所领之北府兵,除驻寿春以北边境者,行屯田防御事外,其余则往南去,行疏浚芍陂事。
如此一番部署后,自衙署归府时,已是黄昏。
郗翰之先向母亲问安后,便匆匆回屋去。
因尚有许多文书奏报未写,他才踏入屋中,由着婢子替他宽衣解带,捧洁净长衫换上,稍稍梳洗后,便欲转身往书房中去。
然脚步尚未跨出,内室却忽有一道略带病中沙哑的嗓音,将他唤住:“郎君归来了。”
正是阿绮。
短短五个字,却透出与往日的冷淡与不屑截然不同的温柔。
郗翰之脚步一顿,心间仿佛被一簇温柔羽毛细细拂过。
他掩在袖中的双掌悄然握紧,脑中渐渐浮现先前凌乱梦境中,那张生动柔美,言笑晏晏的娇俏面颊。
心口传来熟悉的隐痛,他猛然转身,深深凝望着眼前女子。
只见她一身寻常纱衣,长发微垂,正坐在榻边,素手执盏,亲自斟茶。
昏黄朦胧的灯光下,她略带病态的面上,竟果真带了一抹温柔笑意。
他浑身一震,仿佛入了梦中,注视许久,艰涩道:“你风寒未愈,怎不早些歇息?”
阿绮但笑不语,只捧杯起身,缓步而来,奉上轻柔道:“我自是在等郎君归来。”
眼前温柔恭顺的美丽女子渐与梦中那个融合在一处,郗翰之有一瞬恍惚,仿佛先前二人间月余的生疏冷淡,皆不存在。
然也不过只一瞬。
她温柔面容下,一双剔透眼眸中,却只有冷静漠然,丝毫未见半分欢欣。
分明是刻意为之。
郗翰之心头一凛,登时清醒大半,垂眸瞥一眼她奉上的温热清茶,并未接过,只冷冷道:“若有话说,不必如此兜圈子。”
四目相对,阿绮先是一愣,转而便似松了口气,坦然地收起面上笑容,也不介怀他并不接受她的示好,兀自捧杯饮了一口,直言道:“我想问问郎君,欲如何处置袁义丘?”
果然与此有关。
郗翰之眼中掠过一丝嘲讽,冷笑道:“怎么?当真信了他的话,想请那袁朔来?”
他如此反应,阿绮也不恼,只微微一笑,道:“袁义丘话中真伪如何,郎君定比我看得更透彻。况且,那既是我的父亲,亦是郎君的恩人,难道郎君当真能无动于衷?”
郗翰之闻言,眸光黯下。
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
崔公之死,当年于他,亦是极大的震动,而与袁氏那场大战,他更是曾亲历,今日忽然得知,其中内情,兴许与他先前所知不同,自然也有动摇。
况且,午后他仔细回想过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反叛,似乎也的确有些蹊跷。
他更隐约猜测,若要知晓当年内情,必然得寻那袁朔。
袁义丘虽是袁氏子弟,却资质平平,从未得族中长辈重用,当年因年纪尚小,也不过是个小小军中主簿。
倒是袁朔,自小有美名,受当世名士交口称赞,虽只长袁义丘一两岁,那时却已领将军职衔,跟在父亲袁冲身边,屡屡出谋划策,深受器重。
只是,如今他与袁朔,各踞一方,本该泾渭分明,若此时贸然私相往来,传入建康,恐令本就对他不甚信任的苏后等人,愈加不满。
荆、豫二州之地维系的微妙平衡,难道要在他初入此地时便打破吗?
他斟酌着,稍稍缓下脸色,伸手抚她鬓角,道:“事关崔公,我自然不会无动于衷。然此时我与袁氏,实不宜再有往来。况且,如此形势下,即便我亲自去信,邀袁朔前来,他也未必肯来。且过些时日,待我于此地站稳脚跟,便派人将当年之事一一查清。”
阿绮闻言,侧头避开他轻抚的手,冷笑不已:“郎君若不愿帮我,大可直言,不必诓骗于我。”
她自然听出了,他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暂时安抚罢了。
哪里是袁朔会不来?分明是他不愿罢了。
袁朔手中兵马虽看似与郗翰之相当,却皆是他袁氏多年所养,其忠诚度,绝非郗翰之手中流民组成的北府兵可比拟。
且他经营此地多年,势力盘根错节,非轻易可撼动,即便只身前来,也不必担心郗翰之会在此时对他不利,若有心交好,自不会拒绝。
此时他尚不肯与袁朔通信,待日后双方交恶,她又如何能相信,他还会为了父亲之事费心查探?
她不再看他,只背过身往内室去。
郗翰之面色僵硬,阴晴不定望着她背影,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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