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王世子酒楼遇刺, 很快便传遍了洛都。
有贼人当场被穆世子射杀而死,但更多的歹人却逃离了当场, 因为就现场留下的羽箭来说,刺杀的贼人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京兆尹知道自己最近是太过清闲了,才从头顶降下一桩大案。他去时穆迁连面都没露就回府了, 只留下侍从传话, 说他家世子受了惊吓,要京兆尹务必给个说法,毕竟帝都京城里,天子脚下, 发生这样的事实属令人发指。
这都不算, 京兆尹最头疼的,还是后来掺和进来的定陵侯府据闻那日太傅大人谢九桢坐着马车路过, 正赶上贼人行刺, 乱飞的羽箭惊扰了车驾,还差点伤及性命。
谢九桢第二日就称病不朝了,听说在府上连床都下不来。
太后震怒, 责令京兆尹立刻查办,找出幕后真凶。
京兆尹心焦啊, 他去时迟了,人早就没影, 只剩下神机营制式的利箭,而能碰神机营弓箭的人,又哪里是他好惹的。
不敢惹穆世子, 不能怠慢谢太傅,也不能不听太后懿旨,胆小懦弱又无助的京兆尹只好硬着头皮,亲去神机营探查。
自神机营所出弓箭,一弓十羽,登记在册,皆有出处,可京兆尹熬了三天两夜,眼圈都黑了,完全没在兵器册上查出这笔羽箭的来路。思前想后,京兆尹忽然心生一计,立即拍板而定,将此事上报给太后。
弓箭确实出自神机营,神机营却没有登记在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批弓箭乃暗中制造。在朝为官,所居职责之内行些方便,大多数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暗造弓矢却非小事,一不小心就会跟谋反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牵扯上。
京兆尹上书兹事体大,绝非他一人可以办成,请求太后另外委派能人,决心能拖一人下水就拖一人下水。
姚妙莲起初也只是以为这是下面那些人去除异己的手段,不管是穆迁还是谢九桢,京中怨恨他们的大有人在,可被京兆尹这么危言耸听一波,他立刻就警戒起来。
谁知道这批来路不明的羽箭是有一发还是一万发倘若真有人在她眼皮子下行不轨之事,她绝不会姑息。
太后最终将此事交给了
东郡公滕思柏。
滕思柏为清河滕氏家主,在朝任侍中,与尚书仆射、中书令同级,手中握有实权,只是因为大胤自昭武帝以来犹重三公,才比谢九桢矮了那么一截。
由他出面,当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压得住了。
“交给东郡公了”
谢九桢正在换药,听星沉将朝中的事尽数禀报于他,说到这里时才有一问。
“是,有东郡公主办,京兆尹协助。”
谢九桢神情肃穆,眉梢棱角分明,他冷哼一声“倒是不用让人上书推举了,省了许多麻烦。”
星沉微微颔首,没有回话。
“她还是不来吗”半晌后,谢九桢忽然有此一问。
星沉怔了怔,明白过来大人在问谁,声音犹豫“是夫人说待她想好了答案再过来,会亲自回复大人。”
谢九桢闻言垂眼,不知为何,星沉觉得空气都流动得有些慢了,他偷偷瞥了一眼大人,发现他面色苍白,形容比之从前虚弱许多。他有伤在身,还压着不愉快,对恢复更不好。
星沉心中不免担忧。
药已上完,药性发挥时蔓延的疼痛渐渐扩散,谢九桢闭上眼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星沉领命,悄悄走了出去。把房门关上后,他才皱起眉头来,往里看了一眼,他匆匆转身出了院子。
晏府的梅花快要开落了,花瓣经风一吹,四散零落,千回百转仍不肯落地,在空中婉转不舍。
晏映不知怎么的,这两日特别喜欢静静站在梅树下沉思,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心头冷热交织,又道光影忽隐忽现,既熟悉,又遥远。
她发觉自己不正常,是在摔到后醒来的第二天,府上人遮遮掩掩,身边人吞吞吐吐,纵然是个呆傻痴愣的人也早已发现不对。
加上她常常觉得脑中记忆混沌一片,抓寻不到头。起初没人告诉她,她也觉得不重要,所以不曾细究。
可是时间久了,她又开始好奇起来,那些脑中一闪而过的熟悉,究竟隐藏了什么,她很想弄清楚,可是每到这时就头疼。
之所以好奇,是因为她总觉得丢失的那些记忆跟先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在翠松堂三年,连只露几面的穆迁都知道,连名不见
经传的陈砚时都记得,却偏偏对那个将她视为最喜爱之学生的先生没什么记忆,实在不该。
他对她不问缘由的保护,对她的好,都像是突然降落的,晏映欣喜之余,也不免惶恐。
先生心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大家到底在瞒着她什么,她很想知道。
而这一切自心底而生的探寻都因为那日的问话戛然而止。
先生将她带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却来不及询问她能不能承受得住,他坐观棋局,手掌生死,所行之事或许有违圣训之道,一朝落败,更有可能跳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心思烦乱,好像总是没办法做这个决定。
“映儿,你在这里啊”
晏映听见声音,回身一看,才发现晏道成站在不远处,神色颇为不自然。
她这几日都没出过晏府,父亲总是旁敲侧击地过来问她那日发生的事,还有先生的伤。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赏花”晏道成走过来,碧落和清月给他行礼,他随意摆摆手。
晏映偏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神色忽然转为认真,她看了看父亲微微闪烁的目光,低声回道“没有赏花,在想事。”
“嗯,这梅花是挺好看的”晏道成似乎都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地应了一声,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想事情啊嗯是不是在想先生的事”
他终归还是要绕到这个问题上的。
晏映敛起神色,点了下头。
晏道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我听说他已经好几日没有上朝了,看来伤得不轻,也没有精力教导你。不过按理来说,你还是应该去拜谒一下,表示一下关心,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的先生。”
晏道成之前对谢九桢绝对说不上亲近,但是自从知道他为晏映挡箭之后,态度便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晏映审视着看了他一眼“父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突如其来的问话打得晏道成措手不及,他着实愣了一下,不解道“怎么会这么问”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女儿这些日子过得也很快活,从来没有对失去记忆的事起疑,他原本还很欢喜来着,却不想女儿在这等着他
呢。
晏映垂下眼帘“我知道父亲性情为人,如果有事瞒着我,一定是为了我好,所以一直没有询问,即便是心中有所怀疑。”
晏道成听她这么说,也板正了脸色。
晏映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就想问问父亲,那件事是不是跟先生有关”
对面的人神情一下僵住,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这个表情,即便不回答,答案也能一目了然,晏映刚想追问,就看到他身后有人走来。
管家带着星沉正过来。
到了近前,星沉行了一礼。
“你怎么又来了”晏映微微皱眉,神色有些不耐。
星沉垂头,低声道“属下是来请二小姐,劳驾二小姐去看看大人。”
晏映这两日本来就躲着呢,她暂时不想对上那双能洞彻一切的眼眸,可是星沉今儿来请了两次,她心中又担忧先生情况是真的不好。
“先生怎么了吗”
星沉看着地面,声音顿了顿,他没做过什么自作主张的事,言行都是洞悉了大人的意思后才去做,今日大人虽然没开口,他却是知道他想见夫人的。
那他也不算自作主张。
“大人病情反复,今日又有加深,昏迷时念着二小姐的名字,应当是想见一见的。”
“先生昏迷了”晏映一惊,眼中满是担忧。
星沉没有应声,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晏映见着,立刻拔腿就走,将晏道成和星沉都抛在身后,她脚步匆匆,出了晏府直接去对门,轻车熟路。
一路到了揽月轩都没人阻拦,也没人敢阻拦。
晏映到了门前,竟然有些近乡情怯,想要敲门,可是想起星沉说先生在昏迷,应该也听不到敲门声才是,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将门关好,晏映提着裙子,轻手轻脚地往里又,却不想跟坐在床头看书的谢九桢正好打了个照面,面色一下便僵住。
她的轻手轻脚看在别人眼里太像鬼鬼祟祟了,她甚至还看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先生脸上露出的疑惑。
晏映此时很想转身回去把星沉的狗头暴打一通。
如果先生问她为什么来,她应该会回答走错了,然后转身离开。
结果谢九桢只是把书放下,像之前那样唤她似的,带了一丝不容人拒
绝的强硬,却更像请求。
“过来。”
那声音好像贴着晏映耳边掠过,如同喷薄的呼吸,让人心火燎原,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窸窸窣窣爬着,让人又疼又痒。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到了床前一步停下。
谢九桢看着她止步不前的样子,灵动的双眸里有闪躲和抵触,
“再过来些。”他温声轻唤。
晏映抿着唇,又微微挪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臂了,谢九桢忽然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手心握住。
晏映一惊,吓得想要甩开他的手,可一看到先生是用受伤的那只手握她的,便又不敢太用力挣扎,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先生”
“算了,”谢九桢垂着眼,声音有些突然,暗藏无奈,“你没有答案就算了,我不会逼你,只是别躲着我。”
她没感觉错,先生果然是在求她,虽然没有明着去说求饶的话,可身上每一分气息都像在跟她诉说着别走。
这样的情形有些熟悉,她在某个时候似乎也感受过。
好像是在梅树下,有双猩红又孤绝的眼眸望着她;又像是黑夜里,被灯火映照的沉默脸庞,因一句承诺而焕发光彩。
是一句什么承诺来着,晏映记不清了。
只是看着形容狼狈的先生,她有些心软,似乎做不到狠下心来推开他的手离开。
可是也不能总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不躲着先生,先生也该注意礼数,不要再这样了”晏映硬下心肠来,固执地抽回自己的手。
之前拔箭时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现在两人都好好的,不用非得拉着手说话吧,她又不是还未及笄的孩童。
她抱着手在胸前,眼中难得掺了一丝怒火,也不知是因为先生的冒犯,还是因为他给的她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谢九桢看着她,眸中染上一层寒霜,神情有些萧瑟“你不喜欢”
“那是当然。”晏映急急回应。
“可是我喜欢。”
“嗯”晏映怔住,一时间没明白先生话里的意思,他已经又伸出手,这次只是轻轻握住,趁她愣神时,将她往床边一带。
晏映立时就坐了过去。
谢九桢眸光如月似钩,修长的手指伸到眼前,替她理了理鬓角,他袖上
有药香,还有一股子书卷气,近在咫尺的呼吸彼此交缠。
她还想不透昔日里不苟言笑的人,也会有如此温存的时候。
就在她快要沦陷时,晏映忽地回过神来,晃了晃脑,皱眉看着谢九桢“可是,先生心头不是有个白月光吗”
谢九桢动作停顿。
“谁”
“前夫人啊”晏映理直气壮,见谢九桢真就因为她这句话声音噎住了,心头还有些生气,既然已经有所爱之人,就应该跟别人保持距离才是,怎么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她呢
“我虽然地位卑微,全仰仗先生才能立足,可我也是有野心的,这一生只想嫁给一个心里有我,且只有我的人,绝不将就。先生若认为我是一个物件一个摆设,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可随时为您所用,那就错了,我拼死也不会妥协的”
谢九桢听完这忠烈的语气,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怎么总喜欢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情”
鹤颐楼那次的质问是,误会他与姚妙莲之间有染,失忆之后,也不停地幻想着他的心事。
“编造莫须有”晏映矢口否认,“我哪有”
“根本没有白月光,”谢九桢怕她继续追问,紧接着便道,“有你一个,已经够了。”
晏映心头一颤,声音也发着抖“先生什么意思”
她总是这样哆哆嗦嗦的,像是一只害怕惊吓的小兔子,犹疑不定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看着对方。
谢九桢颇感无奈,他发觉自己无论说了多少做了多少,对她来说仍旧不够。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晏映在那一刻,觉得呼吸都停滞了,大脑完全停止思考,在先生离开她时,她才像受了惊吓一般从床边跳起来。
她有些语无伦次“先生是先生,我是先生的学生,怎么能这样呢这也未免可是哎呀唔”
晏映捂住脸,似是觉得无地自容了,她转过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来无影去无踪,只是来时与去时心情大为不同。
她不知是震惊还是欢喜,额头上火燎燎的,在侯府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反正看了先生伤情并未加重,她目的达到,便急匆匆往逃回晏府。
这一路上捂着额头碎碎念,没注意前面的路,还没出侯府就跟人撞了个满怀,晏映磕得眼冒金星,缓和半天才清醒过来,对面的人差点就骂上了。
“你没长是你”
晏映看清来人,也是来了同样一句“是你”
但她神色要比那人单纯许多,再说话时语气有些埋怨“你最近都做什么去了我哪次找你都不在”
原随舟愣了半晌,眼中有克制不住的喜悦,可是反应过来自己因为见她而欢喜后,他忽然变了脸色,垂头躲开她的视线“没什么,只是有些忙。”
说完,他绕过晏映,打算匆匆离开,晏映一下就察觉到他的不对来,急忙拉住他胳膊“原随舟,你是不是在躲我”
她拉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似是能穿透,原随舟像被热水浇过一般,急忙拂开她的手,跟她划清界限“还请师娘自重”
师娘自重
晏映“啊”了一声,表情很是莫名其妙。
“我不碰你就是了何必把我叫得那么老”晏映拂了拂自己袖子,神色不满,“我一个云英未嫁的女郎,担不得你一声娘”
这下唤原随舟惊掉下巴了。
作者有话要说失忆3倒计时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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