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前。
林温欣俯视窗外，万家灯火环绕，似乎只有她一人，置身于世间之外，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烟火不沾，人心难暖。
看着落地窗上模糊的身影，复刻这一日来的活动轨迹。遇到过哪些人，他们的动作，表情，衣着……在大脑中一一重现。
精确到一个人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细节，往往藏着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手抚玻璃窗上，镜像中的人做着同样的动作，镜里镜外相反的两只手，缓缓相合，冰冷的触感经由手部神经，传递到大脑中枢。
思绪回归。
窗外灯火渐明，月色朦胧。
林温欣安静的驻足，看着镜中模糊人影，又想起那个男孩和他的母亲。
目光渐深。
“种子已经中下，但愿能结出让人满意的果实。”细不可闻的低语，消散在空荡的房间里。
窗上，霜雾渐起，从底部一直蔓延，慢慢的，慢慢的……
※※※
城北，清苑小区。灯火通明。
何柔给瘫痪的婆婆喂完饭菜换好挂瓶，这才有空，开始收拾完厨房。
何柔像平时一样，把盘子一个个等距摆放完，脱下身上的围裙，折叠好，放在固定的位置。
屋子里灯火通明，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倒映出模糊的人影。站在厨房门口，视线扫过房间的每一角，干净而整洁。
半响，目光微顿，落在玄关处。原本微微翘起的嘴角蓦然抿成了直线。
鞋架上，一双拖鞋倾斜了约有二十度，似乎是串门来安慰的邻居离开时碰歪的。
何柔走过去，将拖鞋扶正，直起身，继续扫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确认所有的物品都按照她的规划，整整齐齐的摆放着。
脸上又露出满意的微笑，温婉柔和。
看了看墙上的钟，快八点了。
何柔从主卧拿了本书，走进儿童房里，明亮的灯光下，是他最疼爱的儿子，此刻，男孩正乖巧的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聚精会神的画着画。
吃完晚饭，是宝宝的自由时间，作为一位开明的母亲，要给孩子一定的空间和时间。
当然，她的男孩总是很安静，乖巧，不会想其他的那些、没教养的孩子一般，又闹又吵，玩具也总是乱放。
何柔看了眼儿童房内整整齐齐的玩具，会心一笑。
他的宝宝果然是最听话的。
“宝宝，八点了，该休息了，我们下次再画。”
何柔上前，温和的说道：“和妈妈一起看故事书哦。”目光落在桌上的荧光笔上，眉心一皱。随即，又面带笑意的看向桌上的绘画作品。
作为一个好妈妈，对孩子的成果，要进行适当的夸奖和点评。
目之所及，何柔皱了皱眉。
孩子的笔触稚嫩，但人物轮廓清晰，事实上他们的人物画，是很难看出具体是谁的。
长发，单马尾，头上戴着好看的王冠，五颜六色，周身还夸张的用荧光黄画出耀眼的光芒，太阳，鲜花，绿树……
看着画，何柔想起了那位姓林的女警，上天似乎格外优待她，那般精致的面容，不染世俗烟火，好像生来就该被捧在手心，细心呵护，万般疼惜。
特别是那双清透的桃花眼，看着人的时候，无端让人生厌。
看着面中闪闪发光的人像，莫名的烦躁。
但！
作为一个好妈妈，她不能迁怒自己的孩子。母亲的言传身教，对孩子的成长很重要。她希望她的孩子成长为一名优秀而知礼的人。
收回目光，何柔扯出一抹温婉的笑意。
“宝宝，八点了，我们该上床看书了，是你最喜欢的亲子绘本时间哦。”
“妈妈，今天可以不看绘本嘛，我想把仙女姐姐画好。”
男孩稚嫩的童声响起，他仰着头，一脸渴望的看着他的母亲。眼神清透明亮。
何柔嘴角维持着向上的弧度，眼中却徒然变得冰冷，她注视着男孩。
他的孩子，一向乖巧听话，从来不曾反驳她的话，不曾做出规定以外的事。
今天，是第一次……
“宝宝，八点了哦。”语气温和。
“可是，我答应仙女姐姐要画一幅最漂亮的画给她的……”
男孩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他看见自己的母亲突然冰冷的脸，眼中浮现恐惧，却难得鼓起勇气，“我……我想快点……”快点画完，送给仙女姐姐。
空气变得冰冷。
男孩颤抖着双唇，咽下喉间未出口的话。低头沉默，安静而乖巧。
何柔目光阴沉地看着男孩，窗外树影沙沙，帘布微动，室内的灯光微不可查的摇曳了下。
半响。
“八点了，和妈妈一起看书吧！”何柔脸上蓦然绽放出笑意，嘴角轻扬，眼带柔光，慈爱的看着男孩。恍然，刚刚面色阴沉的并曾出现过一般。
“…好。”男孩抖了抖身子，低着头掩盖内心深处的，本能的恐惧。
“你看，冷了吧，我们盖上被子就不冷了。”何柔瞧着男孩颤抖的肩，温柔的责怪着，期待地问道：“宝宝最喜欢和妈妈一起看书了，对不对啊？”
“恩……最喜欢和妈妈一起……”
稚嫩的童声回荡，明亮的灯光，温暖的小床，温馨的亲子睡前故事。一如既往，每一天都在重复上演。
一墙之隔的房间里，苍老的手臂上，液体从透明的管道中缓缓滴落，顺着老化的血管，流进血液中。漆黑的空间，细不可闻的呼吸声，淹没在无尽的夜幕下。
滴答。
滴答。
滴答……
缓慢而悠长。
※※※
深夜将至，本该是熟睡的男孩从黑暗中睁开了眼。
房间里漆黑一片。
幼小的身躯，从床上娘娘腔腔地爬下，空寂的房间里，他摸索着前行，男孩对房间很熟悉，一会便摸到了自己的小书桌，凭着记忆，找到了桌上的小台灯。
“咔擦——”
按下开灯按钮，黑夜里，开灯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响，吓得男孩缩了缩脖子，小心地看向卧室的门。
门外没有任何声响。
男孩松了口气，看向书桌上整齐摆放着的荧光笔，眼神微微发亮，他想起那个像仙女一样的小姐姐，她笑的很好看，会发光一样，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形容的仙女。
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仙女姐姐。
仙女姐姐和妈妈不一样，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其实不喜欢妈妈，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外婆和舅舅，还有奶奶也很讨厌。
奶奶只会躺在床上，身上皱巴巴的，像小区外的苍老的树皮，看着可怕极了，有时候睡着了，连呼吸都没有似的。
偶尔清醒的时候，奶奶会用手摸他的脸，冰冷的，也总不说话，有时候还流口水。
妈妈也不喜欢奶奶，总是给奶奶打针，每一次都打好久，针扎进去又□□再扎进去。
妈妈说是她找不到奶奶的筋脉，筋脉是什么，他不知道，反正他知道妈妈不喜欢奶奶，不喜欢爸爸，不喜欢外婆，不喜欢舅舅，不喜欢……
不喜欢不听话的小朋友。
不可以让妈妈不喜欢，所以宝宝要做个听话的乖孩子，可是……
她答应过仙女姐姐的，好孩子要遵守约定！
男孩看着空荡的抽屉，原本放在这里的画已经不见了。垂着头，站在微弱的灯光里，四周依旧布满黑暗。
“……要把仙女姐姐画的漂亮点……”细不可闻的低语着，男孩抬头看了看卧室的门，愣愣的看了好一会。
最终，他鼓起勇气转过身，轻手轻脚的爬上椅子，拿出画画的本子，呢喃着：“我可以重新画，画一幅更好，更漂亮的……”
“要把画藏好，不能被妈妈看见哦……不能像爸爸一样，藏不好东西，被妈妈发现了都不知道……”
黑暗中，微弱的灯光下，男孩拿着笔在纸上画出仙女的模样，仙女的手上拿着魔法棒，童话里的仙女都有神奇的魔法，她们会打败邪恶的巫婆，赶走吃人的怪兽……
男孩想，她的仙女姐姐也一定能帮他打败巫婆和怪兽的。
※※※
主卧。寂静的，唯有窗外婆娑的树影，沙沙的作响。
何柔撕下脸上的面膜，用手轻轻拍打脸部，吸收精华。
镜子里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岁月流逝，她抚了抚眼角的细纹，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嘴角却依然带着笑意。
化妆镜旁，一张温馨的全家福，何柔伸手拿起镜框，指尖轻抚过照片中的每一个人，她母亲，弟弟，还有身体健朗的婆婆
那时候，覃川站在她身边，眉宇间似乎有些烦躁，面上扯出几许笑意。他们的宝宝坐在中间的婴儿车里对着镜头笑。
这真是一张温馨的全家福。
“为什么不能好好听话呢！”指尖停在覃川的脸上，何柔低语着。
这一刻，她想起了很多人，粗暴的亲生父亲，软弱的母亲，无能的继父，傻乎乎的弟弟，活死人般的婆婆，还有——她亲爱的丈夫。
身后的双人床上，挂着一米多宽的结婚照，照片里平凡但温柔的女子，靠在身边的新郎肩膀上，面带柔光。新郎的目光看着前方，眼角温柔，洋溢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
此刻，新郎的目光正好映在化妆镜上，像是注视镜子前的妻子。
何柔不为所动。指尖划过照片，低声呢喃：“为什么那么傻…“
风吹帘布，屋外树叶婆娑。暖色调的灯光映照在脸上，镜子里的女人发丝微动，嘴角微仰，不多不少，刚刚好的弧度，既不会太张扬，又不会太疏离，眼角弧度恰好，多一分少一分都失了韵味。
镜子里，女人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从眉眼到嘴角，温柔而缓慢,“还是我的宝宝最听话——要一直都这么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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