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萧寒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只剩一点点的上臂, 还是截肢后残留的末端, 此刻被包裹在白色毛衣里。
毛衣的手感绒绒的,显然梦里的季节不是夏天。
虽然舅妈让他去睡觉, 但季萧寒没有回屋睡觉。
跟上一次一样, 梦里,他的身体并不由他掌控,他只能顺从, 身体里的意识带着他起身, 往门外走。
外面是他家的院子。
院子里摆着好几张桌子, 应该是借的邻居家的。
那些桌子旁坐着好些平常都不怎么见面的亲戚, 有几个还在收拾桌面上那些装着剩菜冷羹的盘子。
被人不断踩来踩去的地上,还有很多黄钱冥纸的残留痕迹。
显然, 这里刚刚吃过了一顿送葬饭。
......
季萧寒张了张嘴, 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谁去世了?
“小寒啊,今天把你爷爷送走了。明天家里就剩你和妹妹两个,我看要不,你们还是搬去我家住吧?啊?”
舅舅见他出来,跟身边人说完, 走过来拍了拍他, 试探地劝道。
季萧寒扭头看着舅舅, 眼里闪着诧异的光。
舅舅的鬓角已经发白,黑发看起来也不多。
不过三十多岁,就已经白了这么多头发。
比他印象里沧桑了许多。
然而,季萧寒想完, 却发现身体意识的思绪完全不在这个上面。
“就剩,我和妹妹?”
从季萧寒的角度来说,他感觉自己的舌头都要打结了,他头一次觉得出声是那么困难,仅仅是几个字,嗓子却像是被卡住的链条,硬推才能往前动一下,憋出一个音来,却沙哑的不像自己。
“......”舅舅没说话,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底下的疼惜完全遮掩不住。
季萧寒垂下眼,摸了一下自己还在微微跳动的心口,有一种血液倒流的窒息感。
这是什么梦,这么可怕?
爷爷去世了,爸妈也不在?
而且为什么身体里的意识说话这么艰难的样子。
季萧寒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做这个梦比较好,处处都是不详征兆。
可能身体里的那股意识也是这么想的,他转身回房间。
途中又敲了下妹妹的房门。
门很快开了,他却看到妹妹坐在轮椅上,双腿自膝盖以下就没了,裤管空荡荡的。
妹妹在门后看着他的右臂,触及到他的眼神时,眼中也是一样的无措。
舅舅在身后一脸担忧的看着他们。
季萧寒看着妹妹,闭了闭眼,转身回自己房间,打算睡一觉。
太可怕了。
还是睡觉吧。
也许梦里睡着了,能睡到现实里醒呢。
然而,不过是痴人说梦,他根本没能睡着。
因为身体另一股意识,他根本就不困,他满心里都是疲惫和死寂,连季萧寒都能感受到一股绝望的心情。
他听见门外舅舅和舅妈在说话,声音从未合上的门缝漏进来——
“我看小寒的状态还是很不好,他刚刚又忘了父母去世这个事,你说,我们要不要再带他去看看医生啊?”
“看什么医生,你忘了他之前在医院什么样?这不才从医院回来没多久,再去的话,孩子经不住这么折腾的。”
“我不是说去市西医院看病,我的意思是说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他们不是说了吗,心理状况要是不好最好带去看心理医生。他这一下子接连没了三个亲人,怎么受得了,心里肯定难过,我就怕他精神这么一直恍惚下去,到时候人都不好了。”
“......哎!......你说的也对,可是......咱们去哪找钱带他们去看医生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跟姐夫没什么积蓄的,原本扣扣省省存的那几万块钱估计都是给孩子以后上学用的。现在这几场丧事一办,加上他两住院的费用,都花光了。”
“哎,谁知道那肇事司机穷成那样也没能赔几个钱。”
“主要是我们也没什么积蓄,照顾他两吃喝还能勉强,以后他们俩读书上学咋办,还没个头绪呢!”
“......哎......”
季萧寒听着舅舅深重的叹息声,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盯着灰白的墙面发呆。
哪怕是个梦,他也不敢往深了想,父母和爷爷都去世了是个什么意思。
这种在他心里,应该是属于他四五十岁以后才该想的事情,如果让他在十几岁的时候面对,他觉得自己接受不了。
季萧寒闭上了眼睛,安慰身体里另一股意识。
睡吧,睡醒了就没这么可怕了。
然而睡醒了也没好多少。
睡醒了他确实不在家里,但也不在他的寝室。
他在下午才去过的画廊里。
屋子里的陈设几乎跟他下午看见的一模一样,只除了墙上挂的画。
他从小沙发上坐起来。
打算出门去看看门口长什么样,是不是也跟下午看见的一样。
好像经过了前面的梦境,他对自己没有右手已经习惯了。
但是身体里的意识却没有带他去,他依然坐在那,似乎是发呆。
但比之前好多了。
至少,这股意识深处不再像之前那样。
此刻,没有死寂,有着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他能感受到。
身后传来妹妹的声音——
“哥,你醒了?”
季萧寒侧头看过去。
妹妹依然坐着轮椅,只是精神状态看起来还不错,甚至看起来变化了不少,变得成熟稳重了。
她穿着毛衣,坐在桌后,手在电脑键盘上敲字。
“今天晚上你要不要把那个谁留下来啊?”妹妹见他不说话,突然开口问。
那个谁?
是谁?
季萧寒心里一片疑惑,但是紧接着他听见自己说:“为什么要留他下来。”
“......今天不是元宵节么,”妹妹撇了撇嘴,“而且外面这么冷,他把画给客人送去,跑这一趟又没开车,应该比较辛苦哦?”
季萧寒没说话,他是不知道妹妹说的是谁,身体那个意识却不知道为什么也没说话。
季萧雨语调幽幽地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是说他爸爸出差了,家里没人么,晚上一个人回去应该比较孤单吧。”
季萧寒感到那股意识有点微微的心烦意乱,他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学校,到时候我送你。”
“......干嘛,嫌我话多?还是嫌我碍事了?”
季萧雨在电脑后,语带听起来带着什么隐含意味,季萧寒没理解。
不过身体里的那股意识却忽视了她语气里的意思,当然也可能是故意装作听不懂。
他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羽绒服,披在自己身上,边往外走边说。
“你不是快开学了?去迟了没关系?”
“......”季萧雨语气突然变得闷闷的,回道:“后天开学。到时候走。”
季萧寒点点头,转而往门外走。
季萧雨在后面淡淡地小声嘀咕:“又出去等哦?真是,喜欢就承认嘛。”
季萧寒没听见这一句,他跟着意识用唯一的左手推开门,出去看了一眼。
门外是条巷子,就是他今天下午去的“回梦”
他站在巷子里打量了一眼门口,完全是差不多的装饰。
只不过,这个墙上挂的门牌不是故意做旧的,它就是一块生锈的铁板做成的,被一片黄木香花遮盖住了边沿,只露出中间,正好可以看出来名字。
店名也叫“回梦”。
难道现在又变成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他白天就觉得这里很熟悉,也许曾经也这样梦到过。
但是他正打量着墙,季萧寒突然觉得自己的右胳膊疼。
他捂着右臂残肢末端,觉得里面突然很疼,他蹲了下来。
“怎么了?”
就在这时,有个人从后门扶住他,轻声问:“是不是又神经疼了?”
季萧寒在疼痛中侧过头,看向对方,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严陌?”
居然是严陌。
他梦里的严陌跟他认识的严陌不太一样,他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仿佛他的什么人一般......
仿佛什么人......
他没找到合适的名词。
季萧寒突然就闭上眼,不再想这个问题。
他疼得浑身虚弱又无力,往地上软倒。
严陌忙抱住他,进屋喊季萧雨,“快,你哥的药!”
季萧寒还没吃上药,就疼得意识模糊了起来。
.
严陌睡到半夜突然就听见一阵雷声响起。
接着雷声落下后,又听见季萧寒喊他的名字,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严陌一个蹬腿就从床上坐起来,抓着栏杆快速轻巧地翻下去,没几步,走到季萧寒的床边,把充电小灯拖过来打开,往里看。
季萧寒正蜷缩在被子里,脸色看起来特别差,眉心紧皱,嘴里依然叫着他的名字。
严陌上前,俯身低头贴近,唤了一声:“小寒,怎么了?”
季萧寒虚弱的声音传来:“疼。”
他手抓着自己的右胳膊。
严陌一时愣住了,盯着季萧寒的手,差点要喊季萧雨。
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忙将季萧寒半抱起来,隔着睡衣轻轻按揉了一下他的右胳膊,声音轻柔地哄:“没事了,不疼,不疼。手好好的呢。”
雷声依然在外面轰鸣,不止他醒了,另外两个也醒了。
卓阳和齐铭一翻身,看到这动静,也都起床了。
宿舍早就熄灯了,两个人便也打开充电灯。
原本站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办,听见这对话,一时间两人对视着,尴尬挠着头。
齐铭说:“我去给寒大倒杯水吧。”
卓阳点点头:“我去打盆水来,寒大好像出了很多汗。”
季萧寒分毫不觉,依然抓着右胳膊,那种疼让睡梦中的他已经脱离了梦境,处在一种奇怪的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感觉。
他心里好像很委屈,又好像很痛苦,很心酸,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些情绪似乎是从他的锁骨窝处发散开来。
他忍不住地低声呢喃道:“疼,它疼。”
声音虚弱无力,面色微微发红。
严陌觉得不对,抬手用手背贴了一下季萧寒的额头。
好烫。
严陌问端着水杯走过来的齐铭:“屋里子里有体温计,退烧药之类的么?”
齐铭摇头:“没有,我们平时很少生病,就算感冒了也就自己熬过去了。”
“啊?那怎么办?”卓阳端了一盆水过来,将水盆放凳子上,里面放了季萧寒的洗脸毛巾。
严陌将毛巾捞起来拧了一把,给季萧寒擦了擦汗,看着他烧的发红的脸和脖子,汗水不断的从皮肤毛孔下渗出,他的呼吸声也变得很重很沉。
严陌突然站了起来,把毛巾放回脸盆,将季萧寒小心放倒,让他躺好。
转头对齐铭说:“你们俩看一下他。我去弄药。”
说完,他就走回床边换了一双鞋,准备出去。
齐铭放下水杯,不太明白地问:“哎,可是现在楼梯口跟宿舍门口都锁起来了,你怎么出去啊?”
宿舍楼到了晚上锁起来后,宿管大爷就回自己的屋子里睡觉了,睡得特别沉,墙又特别隔音。
这个时候去叫都不一定叫的起来。
而且走廊与楼梯口还有一道门,晚上也是关起来的,防止他们大晚上不睡觉乱跑。
“而且这个时间,外面也没有地方卖药啊,你去哪弄?”卓阳坐到床边拿起脸盆里的毛巾拧水,一边将毛巾叠成条状搭在季萧寒额头,一边问。
严陌却说:“你们不用管,就帮我照顾一下他。”
说完,他推开阳台门出去。
外面正在下雨,雷声阵阵,雨点像豆子一般砸在阳台栏杆上,空气很是闷热。
齐铭和卓阳正要开口,还没来得及,就看着严陌抓着阳台外金属的栏杆扶手,直接翻了过去。
卓阳愣住了。
齐铭“啊”一声,往阳台跑了几步,趴在阳台栏杆上向外看。
就这么看着严陌沿着五楼阳台一层一层翻下去,最后跳到一楼去了。
他顾不得被雨打湿了脸,一脸被震撼到的表情关上阳台门,走回来跟卓阳说:“不愧是校霸,居然直接从五楼翻下去了。”
卓阳也已经从愣怔中反应过来。
两人震惊了一会,季萧寒突然在床上动了一下,两人忙又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卓阳把毛巾重新放进水里浸了浸。
.
严陌回来的不算快,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才从楼下翻阳台翻到五楼,齐铭去把阳台门开了,将严陌放进来。
他回来的时候,季萧寒正好被雷声惊醒了。
这会他意识清醒不少,脱离了梦境,没有继续喊胳膊疼。
齐铭便借机将杯子里的水端给他喝。
季萧寒刚刚喝完水,还没躺下去就看到,严陌一身湿答答的像个落汤鸡一样的站到他床边,小心的看他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季萧寒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不到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只知道心口很酸,很想哭。
他看见严陌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小包裹,是用好几层塑料袋套着,扎的很严实。
严陌把包裹递给齐铭说:“你喂他吃点退烧药。”
他浑身都是水,站在季萧寒床边,隔了一节距离。
抹了一下额头的水,对上季萧寒的视线,笑着说:“你快吃药,吃完了休息。明天没好就带你去吊水。”
说完他就转身进浴室把衣服脱了,直接冲了个冷水澡。
出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季萧寒已经在齐铭帮助下吃完了药,他又躺了回去,严陌走到床边,对齐铭和卓阳说:“你们睡觉去吧,我来照顾他就好。”
齐铭和卓阳忙应了,收拾了下就各自回自己床上去了。
想法意外的统一。
生病的时候最虚弱么,当然还是男朋友照顾最好了。
那药盒就放在季萧寒床头边的书桌上,一点没被雨打湿。
季萧寒睁着眼睛,能感受到自己浑身都发热,鼻子呼吸很烫,眼前雾蒙蒙的。
他看着严陌,外面突然又亮如白昼一般将屋子里照亮了一瞬。
是闪电的光透过没拉窗帘的阳台门造成的效果。
严陌去拉上窗帘,室内恢复黑暗,只余季萧寒床头这盏小灯,照亮了这一小小的空间。
雷声轰鸣中,严陌在季萧寒床外边躺了下来,侧身看着他,还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说:“睡吧,我知道烧起来难受,睡醒了就好了。”
季萧寒却看着他,眼睛眨了眨,眼睑半阖,因为身体无力,非常小声地说:“你也吃点药,免得明天把你传染了。”
严陌又摸了一下季萧寒的额头,笑:“没事,”
但是说完,他又想起自己淋了一路的冷雨,刚刚还冲了冷水澡。
顶着季萧寒的目光,他还是下床倒了一杯水,也吃了一片药。
不能任性,和盲目自信。
毕竟,要是他也发烧了,怎么照顾季萧寒。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明天见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恰巧风华正茂
亲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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