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四·王之梦【下】

    他仰躺在他卧室里的那张大床上,最初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四肢麻痹、躯体僵冷一般麻木地躺在那里,全身好像唯一还活着、还能动的部分就是他的心脏,咚咚咚地跳得飞快,好像下一刻就要破开他那已经如同纸糊一般脆弱的胸腔,砰地一声坠落到地上似的。

    他胸腔震颤,心跳如鼓,咚咚咚地叩击着他已经被病魔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躯壳。他在黑暗里睁着双眼,漫望着大床上方影影绰绰的帐顶,感觉在这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长夜里,那些幔帐的影子都好像要化为潜伏在暗处的、奇形怪状张牙舞爪的怪兽,从天花板和墙壁的边缘一点点攀爬过来,接近他这张充满死气的大床,仿佛像要把他最后的一点生命力都吞噬净尽。

    他拼命地睁大眼睛,可是心脏还是跳动得过于快了,令他呼吸不畅,喘不上气来。头顶的黑影随着窗外月亮的位置变化而一点点蔓延过来,像是向着他伸出了长长的、扭曲的触手,想要一把攫住他的咽喉捏碎——

    在与巨大而漫无边际的黑暗未知搏斗的时间里,他剧烈地喘息着,拼命睁大双眼,挣动四肢,想要翻转因为缺氧和病痛侵袭已经变得沉重无比的、无用的躯体,挣扎着往一侧翻动过去。

    在因为痛苦而变得迟钝的大脑中,他想要找出一点能够让他此时借用力量、维系生命、对抗黑暗的东西。他竭力让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想像着阳光、雨露、花朵、绿洲、温柔的抚摸、甜美的温度、清新的空气、春日的微风——

    最后,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夺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他大汗淋漓,发着高热,头脑不甚清醒,甚至需要多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在无意识地蠕动着,在他气息奄奄的时候,声带仍然在顽强地发出细小的震动,让他的喉间冒出支离破碎的音节,一个一个地,从他的口中逸出,声音低微,却在空旷的大房间里袅袅扩散开去——

    茉莉。茉莉。

    他发现自己在说着的那个词,是茉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浑身的力气好像化作一道暖流,一瞬间猛地倒灌回他几乎已经残破不堪的身体里。他甚至借助那股突生的力量,慢慢地支撑起了自己的身体,从床上坐起身来。

    然后,他有一瞬间的茫然。环顾四周,夜还很长。墙角的蜡烛已经燃尽了。但好在他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视野中开始出现了家具和陈设物影影绰绰的轮廓。

    他下意识地把头转向通往外间的那道门的方向。

    那扇门现在关着。外边就是他平时身体状况允许时处理公务的地方,摆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桌上堆满文件。他有时候召见臣下也在那里。前几天他还梦见已逝的母亲怒气冲冲地推开外间的大门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不等他放下手中的羽毛笔抬起头来,就砰砰地敲着桌子对他吼叫,说他疯了,鬼迷了心窍,竟然想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骗子——

    他迄今还记得母亲在梦里也是那副颐指气使的傲慢模样,气势汹汹地冲着他吼道:随随便便说自己是公主,那就算是真正的公主了吗?!你相信她是公主?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还是这么轻率而幼稚?!她的领地在哪里?她的父亲是谁?她的封号是什么?……

    现在想起那个混乱的梦,博杜安四世哑然失笑了一瞬。

    或许是母亲很早以前对他吼叫过的话,在做梦的时候从潜意识深处又被不自觉地翻搅出来了吧。

    因为他实在是已经把所有关于她的记忆都在梦里翻找过一遍了。

    自从她走后,他做过很多关于她的梦。有些梦就像前几天的那个梦一样,是从前什么人为难她的情景简单的重现;有些梦则美妙一点,是那些关于他们独处时的情景的回放;但是从来没有一个梦像今晚的这个一样,是关于她的——一个美梦。充满幻想的、光辉灿烂的,如同天堂一般甜美的梦境。

    可是啊,不管多甜美、多狂野的奢望和梦境,最后都会变为冰冷的噩梦。就像今晚一样。

    博杜安四世摸索着从床上下了地,沿着床边走了半圈,最后从一张躺椅上找到了整整齐齐叠好的一件外袍,于是展开来披在身上,又沿着墙边摸索到门口,打开了卧室的房门。

    门外的小厅里也是一片漆黑。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头重脚轻,或许是连日来的高热仍然在烦扰着他,戕害着他的身体。不过他的身体也不可能变得更糟多少了,他已经在长久以来的生活里学会了如何与可怕的病痛共存。

    他依照自己的印象摸到了墙角的小桌,尝试了好几次,最终抖抖索索地点燃了一盏烛台。

    作为耶路撒冷之王,他平时并不经常需要亲自点燃烛台。不过好在他还干得不错。

    他左手拉紧外袍敞开的衣襟,右手举着烛台,竭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与那一阵阵的晕眩作着艰苦的斗争,摇摇晃晃地终于在倒下之前绕过了沙发和其它家具,来到了那张大办公桌前。

    他把烛台摆在桌面正中,然后砰地一下把自己颓败的身躯丢入桌后的那张巨大的椅子里。天鹅绒的椅面让他没感到什么跌入椅子导致的疼痛,他很快就撑起身躯,探手向着桌面上的某一处——他记忆里的位置——摸过去。

    然后,他残败的指腹下,滑过了一些刻痕的凹凸感。

    他的手指立刻顿住。他用左手把烛台移过来一点,费力地偏着头,寻找着一个借光的角度,去辨认那些刻痕形成的字迹。

    意外地,他没花多长时间就认清了那几个字母。

    虽然那几个字母的排列组合已经深深镌刻在他脑海里,但他仍然有点诧异于今夜在烛光如此昏暗摇曳的情况下,他的视力居然还能很快看清那几个字母。

    于是他又用右手仔细地摸了摸那处凹凸不平的刻痕。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事——

    他今晚能这么快地看清那些刻痕组成的字母,纯粹是因为——那些刻痕比他印象里的还要深得多。

    他有点讶异了。

    抚摸着那个刻痕,他低声念了出来:

    “……茉莉。”

    现在回想起来,那道刻痕的出现,最初是因为他发觉自己在处理公务的时候很难得地精神不集中。然后他发现自己手中的羽毛笔好像擅自从文件上偏离了,正在桌面上划着字。虽然深色的桌面上看不清羽毛笔轻轻划下的字迹,可是他心里清楚那是什么。

    是茉莉。那个东方公主的名字。

    他带着一点极为罕见的恼羞成怒,把羽毛笔一下子扔开了。然后他整个人咚地一声向后仰倒在座椅里,差点就要拿那只肇事的右手去敲自己的前额。

    幸好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屋里没有其他人。他想。

    后来,这件事重复再发生的时候,屋里也没有其他人。

    渐渐地,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在为了纷繁复杂的国事、家事和愚蠢狠毒的臣下而烦恼、愤怒、忧虑、焦躁不安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会拿羽毛笔在相同的位置划字。反正桌面是深色的,是厚重的木质,写上去什么都不会看见——

    然后,忽然有一天,他发现当自己的指腹滑过那个地方的时候,会感受到那里开始有一点凹凸不平了。

    然后,忽然有一天,那个名字的主人就勇猛地冲到了正在办公的他的面前,对他说自己要冒险回到故国去为他取药。

    他阻止未果——他也没有什么资格禁止她的自由行动——于是他只能对她说:再见。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到底还能不能再见呢。他完全不知道。

    在等待着再见面的日子里,他在烦躁不安或是愤怒不解的时候,摒弃了羽毛笔,开始使用一柄小刻刀。

    最初拿着那柄小刻刀,用力地在厚实的原木桌面上沿着原先的划痕刻下去的时候,是他得知雷纳德无视他和撒拉丁达成的停战协定,抢劫了阿拉伯商队之后。

    他立即就明白了一场战争将无法避免。

    可是他马上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他还想再见到那位回到故国去、也承诺过一定会回来见他的逃亡公主。他一点也不想把自己宝贵的生命力浪费在替那个愚蠢又自大的雷纳德收拾烂摊子之上。

    可是他无从发泄他的愤怒。雷纳德是杀不得的。那个人羽翼已成,而自己破败的身躯已经无法再允许他在解决掉雷纳德这个重臣之后从容地收拾朝局了。

    因此他只有把一腔的愤怒、痛恨、无奈,都注入自己右手中握着的那柄小刻刀上,混合了他对生命中唯一一点温柔光芒的想念和渴望,一点一滴地,加深着桌面上的那个名字。

    茉、莉。

    一次一次,一天一天。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他并不是只花一两次就把刻痕加深到不得不作出掩饰的地步的。他每一次都觉得自己只浅浅地重新在原来的痕迹上刻划了一层而已。可是等到他发现的时候,桌面上凹陷的痕迹已经不得不让他立即找来了颜色相近的颜料填进去,把痕迹细心地伪装成和桌面没什么两样;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桌面上还存在着这么一个名字,也不想让任何人利用这个名字的主人来达成什么目的,好的目的,坏的目的,全都不可以——

    他戴着布质的连指手套,残缺的手指和溃烂的血肉使得他连握住刻刀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要与疼痛作着斗争。可是那种疼痛和他想起这个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名字时所产生的疼痛远远无法相比。

    他费力地一刀一刀加深那些刻痕。横的,竖的,弯曲的,半弧形的;每刻下一笔,都仿佛燃烧了他的一部分生命力,而将那些生命力都附着在了刻痕的沟壑里一样,他用尽全身力气,视野发花,双手发抖,额上渗出汗珠;在一片寂静空旷的、过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因为用力而发出的咻咻的沉重呼吸声,像是个马上就不堪重负的、老旧的破风箱。

    渐渐地,他就连听力都有点模糊了,心跳、脱力、耳鸣;然后,逐渐有一个轻柔的、女子的声音,仿佛由远及近,在他耳朵里一片嗡鸣的杂音之中低而清晰地吟诵着: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如死之坚强,嫉妒如阴间之残忍;所闪的光是火的闪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好的。好的。

    我将你刻在我心上如印记,刻在我臂上如戳记。

    在他因为乏力而变得一片混乱的沉重的大脑中,他虔诚地、错乱地一再重复着这个句子。

    一次一次,一天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现在,这个名字深深地镌刻在他坚硬厚实的桌面上了。这个名字也深深地镌刻在他柔软温暖的心底。他在那里为这个名字寻找到了一片最美好的地方安放它,以及所有的那些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主人的回忆。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抚摸着那仿佛已经和深色桌面融为一体的几个字母。它隐藏在他那张印证着他日常燃烧生命、为了这座圣城而努力,永远彻夜燃烧着明烛、堆满文件与羊皮卷的巨大桌案上,也同样隐藏在他那颗未被麻风侵蚀,永远也不会和他的肢体一样被病魔啃噬得残破、丑陋而狰狞,而是保持着清洁、虔诚而完整的心脏深处。

    他抚摸着那个刻在桌上的名字,被高热烧灼着的脑海里,渐渐浮起一些零散的句子。

    【王女啊,你在鞋中的双足何其美好!你的颈项如象牙台;

    你的眼目像希实本城内,巴特·拉并门旁的水池;

    你的鼻子好似黎巴嫩的高塔,居高临下朝着大马士革。】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吾爱对我言道:我的佳偶,我心上美丽的人,起来,与我同去。

    因为冬天已逝,雨水停歇。

    地上百花开放,百鸟鸣叫的时候已经来临。

    我的小鸽子阿,求你容我得见你的面貌,得听你的声音。

    因为你的声音柔和,你的面貌秀美。

    “我的爱人属于我,我也属于他。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

    吾爱,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愿你归来,好像羚羊或是小鹿在崎岖山上。】

    他隐藏在面具下的唇角颤巍巍地慢慢翘了起来。他蠕动嘴唇,重复了一遍最后浮现在他脑中的那句话。

    “……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愿你归来,好像羚羊或是小鹿在崎岖山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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