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很快在克里斯多弗那里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据说,盖伊背后的贵族势力很庞大,招他入赘的话,耶路撒冷将得到一个强大的外援。而且耶路撒冷王国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入赘女婿英明神武,成为王国的中流砥柱的例子——先王博杜安二世逝世后,他的女儿梅里萨德女王和她的丈夫福尔克统治王国,这个驸马福尔克是个天才军事统帅,对王国又是一片忠心,成功抵御了曾吉王朝对耶路撒冷和其他十字军国家的攻击。有如此光辉的先例在前,阿格尼丝王太后和此间的绝大多数舆论,都颇为看好准驸马盖伊。
不过既然盖伊是一个疯狂的基督徒,他的家族从祖上就积极参加十字军东征,因此他对其它教派的观感可想而知。他的政见与博杜安四世相左,行事风格又颇为偏激,博杜安四世自然不是太满意这个内定的姐夫。奈何阿格尼丝王太后和大多数人都疯狂看好他,所以他娶西比拉公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这个夏季,宫里果然举行了一场婚礼。
婚礼的规模也算盛大,然而红药在美貌的新嫁娘西比拉公主那里只看到了有限的欢喜。
也许是对自己的未来仍有忧虑吧。红药想。
虽然盖伊在耶路撒冷城里获得了一些好评,他身后的势力也能为他加分,可这一切并不代表他是最理想的丈夫。
好在西比拉公主似乎没有表现出像红药想像之中那样强烈的抗拒。
在这宫廷里呆得久了,虽然这里远远不如欧洲那些宫廷里那么黑暗复杂,水深三尺,但也不缺乏一些时常变化的小道消息。
至少红药就听说,这一对皇家的新婚夫妇虽然有点相敬如冰的风格,但相处下来倒有逐渐回暖的趋势。像西比拉公主那样的美人儿,即使如盖伊一般粗疏好战的男人,也不由得会生出几分和颜讨好的心思来的。
只是这点小小的进展,远不足以令耶路撒冷的年轻国王放心。
当红药在国王的起居室外又一次遇见气冲冲出来的阿格尼丝王太后时,若非她眼疾手快及时护住手中的托盘侧身躲避,就将和王太后撞到一起,打翻托盘里的药碗。
阿格尼丝王太后横过来含怒的一眼,冷冷道:“耶路撒冷城里如今充斥着异教徒,这座圣城还虔诚么?纯挚么?还能够得到神的宠爱么?!”
红药低眉敛目,表情似是极为恭顺,心头却重重一跳。
这位王的母亲,最后一句,到底在说些什么?
难道她没有注意到她的儿子在受苦么。她的儿子在受着病魔的煎熬,受着那些贵族宗教狂的压力,还受着罗马教廷的怀疑和神的厌弃……难道信仰就一定要凌驾于亲情之上么?
见红药有礼而沉默,阿格尼丝王太后不知为何愈发气怒,冷讽似的说道:“……一个连我们高贵的语言都不懂的异教徒!四处都是这样的人,混迹于这座神圣的城里!而我的儿子却不懂得去依靠那些远道而来,为了维护这座城池的纯洁而虔诚奉献的人们!……”
红药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又是老生常谈。似乎每次遇见阿格尼丝王太后,自己能够得到的评语就只有这句话。她这个异教徒能够大摇大摆出入于圣城的宫禁,而那些远道勤王的虔诚骑士们却被国王排斥于决策核心之外……
只是这一次,阿格尼丝王太后的忿言没有说下去。
室内很快传出少年王略带一丝疲倦沙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道:“母亲,请尊重我的贵客。作为东方的公主,她不应受到您这样的责难。”
阿格尼丝王太后愣了愣,不甘地横了红药一眼,恼怒道:“她说自己是公主,就应轻信?可有证据?就是盖伊那样的骑士,也有一柄骑士的剑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一阵步履踩在波斯长毛地毯上的窸窸窣窣声传来,博杜安四世随即出现在门后,淡淡道:“有的人,徒有一个头衔,却做不出真正公正而高贵的事情。有的人,从心灵和举止就可以看出她的高贵,无需屡次证明。”
这句话一瞬间如同一柄锋利的剑,劈破突然变得有点沉闷的空气,直刺红药的心底,在她曾经柔软然而却已经被残酷无情的世事摆弄得冷硬的心上,划开了一道清晰的伤口。然而那伤口里却没有鲜血冒出,只是汩汩地往外涌着热气。
那令红药有丝惊慌,继而有丝释然——原来,自己的心底还是存留着一线温热的,只是隐藏得太深太好。直到今时今日,才由这个几乎病弱了一世的少年王郑重的一句话,从地底翻掘出来。否则,那丝温暖,也许会隐藏在这一世的黑暗里,永生见不得天日。
阿格尼丝王太后和这城里其他人对她的敌意、疏离、冷淡与防备,她虽然从来不曾流露过什么,但是心底毕竟是愤恨而怨怼的。她自认这个公主的头衔虽然确实有那么一点点来路不正,然而她对待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这座城的君王,却是拿出了真真切切的十足诚挚的。她也认为自己不应当受到这样不公平的待遇,可是她无计可施,连怨言都不能流露半句。
可是当她今日听到这年轻而病弱的耶路撒冷之王,在自己最亲近最尊重的母亲面前,这样堂堂正正地大声为她辩护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她感觉从前累积起来的许许多多怨怼、憎厌、愤怒与不满,都仿佛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全身从头裹到脚跟,脸上还覆盖着一个银面具,从未以真实面孔示人的少年王——他们传说里带着那么一点冷淡,总是有点敬而远之的麻风王,病弱的身躯此刻挺直站立在起居室的门口,有明媚的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令他看上去仿佛是站在光里,那样温暖坚定而令人信服。在那一瞬间,红药感觉自己仿佛真正是在仰视着一个英明的帝王了——虽然他的领土只是几座小小的城池,他的身量也并不比红药高出去多少。
阿格尼丝王太后的视线先是与博杜安四世的眼神相遇,一瞬之后,她却率先把眼神移开,落在一旁看上去仍然低眉顺目的红药身上。许久以后,她突然冷笑了一声。
“我亲爱的儿子,你从来都有着一颗慈善悲悯的心。”她说。“还记得你小的时候,连你父亲叫你去和其他孩子一道打猎,你都不肯去么。那一年,你捡到一只小鸟……后来,它怎么样了呢?”
博杜安四世身上骤然散发出一股寒气。这让距离他最近的红药也敏感地体会到了,不由得惊愕地微微偏过头,不着痕迹地从低垂的眼帘下偷偷望着他。
然而博杜安四世把自己的情绪隐藏得很好。那股冷意只持续了短短的一霎。他已经淡淡一笑,说道:“……当我溜下病床,想去找它的时候,它已经死在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里。”
红药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她突然明白了阿格尼丝王太后方才所说的“那一年”指的是什么时候。
想必是他九岁那年,刚刚被发现他得了麻风的时候吧。
那只小鸟,大概是在他还是个无忧无虑地成长着的孩子,在高贵的王庭里享受着父母和其他人全部的宠爱的时候,收养的吧。然而后来他生病了,大概被强迫卧床休息治疗吧。然后当他有一天偷偷溜下病床,想去看看他喜爱的收留下来的小鸟儿的时候,却赫然发现不知何时,失去了他的庇护,它已经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死了。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要抱抱他。无关其它,只是一个安慰的、同情的拥抱。一个九岁的孩童,从前一天的天堂陡然掉到了地狱里,一夜之间就成为了众神不再眷顾的神罚之人。他光明的前程化为乌有,甚至他的生命都被缩短为先前预想的几分之一。他的母亲为什么现在会这样对待他?难道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还是从……某个时段开始的?那个时候,有人曾经安慰他吗?有人曾经想要拥抱他,告诉他自己会一如既往,一直一直对他好的吗?有人曾经陪着他一起哭泣,一起埋葬他收养的那只小鸟,然后在他面前发誓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好好保护他吗?……
她不知道他是通过了怎样一段艰难而黑暗的道路才走到了今天。然而她心里清楚,撒拉丁大帝和他身后强悍的□□大军,决不是他唯一一个对手,也决不是他所遇见过的最强大而不可战胜的对手。
他的麻风才是。
那些挥舞着所谓神罚的大棒,想要在他还努力活着的时候,还在努力维持这个王国、这座圣城的时候,就将他打落地狱的人们,才是。
那些他曾经最亲近的人,现在却因为他的病而疏远他、苛待他、责难他、给他出难题、狠狠刺伤他的人们,才是。
阿格尼丝王太后大概也只是想在气势上压倒儿子一头,体现自己身为母亲的权威与尊严,才提起从前的事情,却没想到博杜安四世回应得更加平静而镇定。阿格尼丝王太后愣了一下,眼神不可避免地又飘向一旁的红药身上,自然也听到了她发出的那声极轻的抽息。
阿格尼丝王太后突然笑了起来。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事,我亲爱的儿子。”她微笑说道。
“这里容不下太多不必要的善心,我想你一定也是清楚的。我只是想要提醒你。”
博杜安四世回答的声音与他的银质面具一般毫无表情。
“当然,母亲。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我自有分寸。谢谢您的提醒。”
阿格尼丝王太后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还是在红药这个她眼中的异教徒面前,不由得有点恼怒。但是她的儿子虽然身染重病已久,却仍具有王者的某种傲气与威慑力,并不容小觑。她狠狠瞪了红药一眼,扭头飞也似的走了。
阿格尼丝王太后嗒嗒的脚步声在长廊上去得远了,博杜安四世才转向红药,淡淡说道:“你可以进来了。”说罢率先转身走进自己的起居室。
红药有点尴尬。撞破了他们母子不和的场面非她所愿,而阿格尼丝王太后在他们两人之间留下了一层令人不知所措的陌生的沉默,是她不知道如何应对的。她仿佛初入歧途的偷儿,被主人家捉了个正着一般,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如何发落。
博杜安四世在起居室通往内室的门口停步,等着红药把药碗捧上来。
红药战战兢兢挨到他身侧,奉上那只托盘。她异常的沉默引起了博杜安四世的注意。他微微侧过脸望她一眼,伸手拿过药碗,走进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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