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之后博杜安四世又从内室走出,银质面具牢牢罩在他的脸上,滚着金边的白色长袍对于他单薄的身躯来说似乎有点过于宽大,袍角垂落在他脚畔,随着他脚步微微波动。
他把空了的药碗放回红药捧着的托盘里,然后径直走向起居室的窗边。
红药正打算悄无声息地行礼退下,背对着她的博杜安四世突然说话了,声音有点沙哑。
“你曾有过任何信仰么?”
红药讶异地抬起头来,望着博杜安四世伫立在窗边的背影。午后明亮的光线从落地窗里投射进来,给他单薄的身影镶上了一层耀目的金边。
她想了想,最后决定说实话。
“不……没有。”
她的声音细微飘忽,失却了他一贯熟悉的那种熨帖从容。他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心虚和忐忑,可是即使这样她还是对他说了实话。于是他在面具之下的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一些。
“你没有信仰,可是你还有一颗心。”
他静静地说,转回头去望着她。
他看到她脸上浮现懵然错愕的神情,仿佛一只已经误踏陷阱却绝处逢生的小兽,尚在为自己不可置信的好运道而迷惑不解。那表情笨拙而纯稚,一瞬间几乎令他隐藏在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翘起来。他恍然惊觉自己几乎已经忘却了母亲方才给他带来的不快。
“你须听从你的信仰。”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没有信仰的话,你就听从你的心灵吧。那比简单地顺服王的命令更重要。一个国王或许可以命令你,但决不能改变你。这才是真正的信仰。”
红药惊愕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年轻的耶路撒冷王,竟然告诉她,王的命令,比不上自己的意志?
红药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位年轻的国王所教导她的东西,清正而公平,像耶路撒冷正午的阳光;却决不应该存在于这个时世。他的思想远远超过了他逐渐毁坏的□□,高高飞扬到圣城湛蓝的天空中去。可是他的躯壳却只能屈居于这华美但空洞的宫殿深处,困于层层叠叠的麻布和长袍包裹下。
红药的脑海中蓦然浮现了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她无聊地翻着每个房间里必备的《圣经》的时候,看来的吧。
【他长出如花,又被割下;他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这句话仿佛预示着面前这位少年王的悲剧命运,红药心中先前的惊异慢慢变成了某种带着些哀伤的感叹。
她低声说道:“我明白了,陛下。”
在先前他母亲所制造的尖锐的场面之后,博杜安四世却似乎并不打算立即结束今天的对话。或许是为了淡化之前母亲所带来的尴尬情景,他点了点头,又背过身去,望着窗外,漫声说道:“其实,你从遥远的东方前来此地,路途何其漫长遥远,若心中没有一点信仰的话,只怕没有办法从那样艰难的处境中挣扎出来吧。”
红药一怔,想不到博杜安四世今天竟然这样健谈。但是和他聊天总是一种愉快的事情,何况他也许是她在这座圣城里唯一可完全信赖的人。于是,她也以一种坦率的语气应道:“若说那时候有过任何信仰的话,大概就是相信这世上总有一地,存留公正与仁爱,能容我栖身吧。”
博杜安四世微微一顿,点了点头,叹道:“是这样啊。你一路行来是否艰苦?你一介女流,孤身逃离故土……”
红药有点诧异,博杜安四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鲜明的同情和感叹——而这是他从前绝不流露出来的感情。红药想,也许是因为他刚刚遭受了母亲的不公正对待,而产生的某种同病相怜的奇妙感觉吧。
她想了想,最后还是以一种竭力开朗起来朝前看的口吻说道:“还好,幸而有几位母亲留给我的忠实侍从……有人作伴就不觉得害怕。”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前所未见的轻快的天真,那种想要帮助他振作起来的意图实在太明显,拙劣得让博杜安四世几乎想要失笑。
然而在最初那一瞬的笑意之后,他隐藏在面具之下的面容又沉寂下来。因为她提起了自己的母亲,在那样艰困的环境里,还想方设法为她的女儿留下了几位信得过的忠实侍从。然而他的母亲又是如何?
……大约,只会想方设法地,令自己在王庭里的手愈伸愈长,令自己对整个王国的影响力愈来愈大,好让一些自己的儿子并不看好,也并不能信任的人从自己手中获取利益,支配这摇摇欲坠的王国吧。
想到这些,他的面容不可抑制地黯淡了下来。
母亲总是喜欢在刀尖上跳舞。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她一直是个这样的女人,决不会让任何人或事物挡住她自己的前路。她总是能够达到自己的目标。
虽然他的父亲阿马里克一世身旁不乏其他女人,比如诞下女儿伊莎贝拉公主的那不勒斯的玛丽亚·康尼娜——这个女人最后还成为了他的继母——并且他在少年时期与母亲很少接触,主要留在父亲的宫廷中,但是最后成为王太后的,仍然是他的母亲,库尔特奈的阿格尼丝。而且,他的母亲成功排斥了王后玛丽亚·康尼娜,兵行险着,说服众人将前王后下嫁给伊贝林的鲍德温,令自己成为耶路撒冷宫廷中地位最高的女人。
这种手段他已经并不陌生了,只是有的时候他下意识里仍然想要拒绝相信。在耶路撒冷宫廷里的童年时代,他曾经多次幻想着并不亲近的母亲的模样,暗自希望着她是一个慈爱而温柔的母亲,就像许多故事里所描绘的那样。
然而他最终明白他想错了。
他所想像的母亲形象,或许更接近红药的母亲吧。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忘拼力保全自己的孩子。这种形象满足了他的孺慕之情,可惜的是,拥有这种形象的,是别人的母亲。
他的声音低下来,轻声问道:“……假使这一路上,最后只留下你一人呢?”
红药一愣,博杜安四世在提问之前过长的沉默,让她觉得困惑,还隐隐有些担忧。
这个问题,她也想过。事实上,当她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不也是孤身一人么。即使她在这世界有个母亲,有几位对她的母亲和她都极忠实可靠的侍从,她仍然是孤身一人。最后,她不也度过了最早的那一段极其难熬,极其失措,极其无助,极其绝望的时光么。
人是最坚韧的动物。不到最后一刻,你绝不会知道自己能够承受什么样的极限,绝不会知道自己做到什么样也不会绝望。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即使她再信任他,也无法说出来。
红药只能低垂了视线,把问题还给博杜安四世。
“……我不知道。陛下会如何做?”
博杜安四世似是有点意外她回避了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原本还以为她那诚实得近乎天真的性格,是任何时候也不会消失的呢。
看来即使是她,也无法回答这么困难的问题么?
他想着,反而逐渐平静下来,一字一顿道:“即使只留下我自己一人,我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意志。”
红药手中一直端端正正捧着的托盘,忽然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博杜安四世诧异地回过头,却正好看到红药手忙脚乱地扶稳托盘里叮叮乱晃的药碗。先前那股主宰他的肃然顿时退去,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温和多了。
“怎么?这个答案吓得你要打翻药碗吗?”
红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那只不听话的药碗。她沮丧地想着,自己真是不够从容啊。
这样的答案,不是很像从这位年轻的耶路撒冷之王嘴里说出来的么。他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经历了无数艰苦才能维护今日的圣城,他所走过的路上,所遇见的困难何止自己的百倍。最后,看来他的母亲也将其它的一些东西放到了比他更高的位置上,而他的姐姐嫁给了他所厌恶的宗教狂热好战分子。他曾经捧在自己少年的掌心的那只小鸟,也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去。这漫长的一路上,到了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秉持着自己的意志,想要维护这座圣城公正的信仰。
红药觉得自己心底涌起某种对面前这病弱的少年王的敬意。她回望着他面具之下平静的蓝眸,慢慢地说:“陛下今日教我之事,胜过我从前知晓的十倍。我虽然没有信仰,但是陛下的信仰十足令人衷心地敬佩。”
博杜安四世在那一霎显得似乎有些惊讶,最后,他轻轻一颔首,说:“啊,是么。”
他想不出更好的回应。他有某种近似于直觉的错觉,仿佛他只要说出更多来,这里的一切事态都将不受他的控制。这场谈话已不在他预期之中地延续了太深太远,他决定是时候来结束这次持续得过久的对话。
他又转过脸去,从窗子里望着外面的景色,庭院中央永远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往忙碌。他淡淡地说:“公主殿下,明天见。”
他又恢复了对她的尊称。这个事实不知为何令红药突如其来地有些心酸。阿格尼丝王太后提起的那只小鸟总令她不能释怀,可是她压根无法问得出口。
她沉默地在他身后向他行了一礼,脚步极轻地退出了起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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