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走在长廊上,耶路撒冷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斜斜照射进来,洒满一地金芒,如同铺满金币的天堂之路。这富庶而丰饶的土地上,久违了的和平脆弱得像洁白的蛋壳,外表看似美丽,然而一触即碎。
这片土地的君主已经卧床很久了。作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毫无疑问这意味着年轻健壮充满希望的年龄,对于他来说却是一步步迈向衰弱朽坏,直至最终死荫的幽谷来临。他的生命从九岁就开始倒计时,然而如今他的时钟已经剩不下多少滴答声。
他的健康似乎变得更坏了,他越来越多的时间是躺在那张大床上,需要他阅读的文件散得一床都是。有的时候当他正在阅读一个羊皮纸卷,突如其来地就会喘得像一个破烂而老旧的风箱,身体似乎跟着肺一起烂掉了,到处都漏着风,不堪修补。
雷公藤似乎延缓了他的病情发展,也缓和了麻风给他的身体上造成的种种痕迹,然而时间始终是他最大的敌人。不能指望雷公藤的晾干的根部和着水煎上三小时,就能煎出什么能够令他起死回生的灵药。
何况他已经二十四岁。五年过去了,假使他能好好休养生息,不再操劳国事,或许还能比现在看起来更好一点。可是这五年里,他手下的那些不成器的家伙们在他支离破碎风雨飘摇的领土上不知死活地惹是生非,让他总是为了四处救火而疲于奔命。而他能够信任的那有限的几个人里,又差不多都是一群理想比天高而不切实际的空想之徒,总是做了有限的小事而忘了顾及大局。
这些假装高尚的人们真是要他命。红药想。
为了一座城池而斗得你死我活?比起来宋金双方的交战至少争夺的是一片有几千年历史的广袤而富饶的中原。西方人多地少,可是争斗是无法停止的,于是人们就开始向着精神层面发展,从土地争到信仰,再从宗教斗到城池。这种争斗的格局,在宋金双方动辄放眼沃野千里的得失里,显得那么局限而危险。
红药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中原人民是最强韧的族群,无论什么样的强势蛮族攻下了中原,统治了人民,他们最终也会融入这个他们想要主宰、想要统治的族群,被中原人民所同化。千载之后,谁会知道当初曾经纵横过亚欧大陆,即使长城都无法完全将其拒之门外的匈奴或者突厥人在哪里?他们的全部意义就只是考试里拿来为难学生们的一道题目而已。
红药进入国王的起居室。在门口,她空空如也的手上曾令门外的仆人短暂地侧目。不过鉴于博杜安四世对她一贯的尊重,没有人询问她的来意就把她放了进去。
偌大的起居室之内十分安静。红药穿过层层叠叠的帐幔,看到博杜安四世居然已经起床,此时正在起居室深处的那张桌子上办公。他正在写着什么,手中的羽毛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音。他手边堆着许多羊皮卷,头微微偏着,白色麻布制成的头巾垂下来,遮掩住他大半张脸,只有面具上那个高挺的鼻子露了出来。
长期重病的折磨令他的残躯背影看上去有些单薄而瘦弱,即使穿着长及脚踝的层层叠叠的长袍,也根本谈不上伟岸。红药知道他披在外面的罩袍之下的,大约只有一副单薄的肩膀,然而这些都丝毫不减损他沉凝如山的气势。
领土无分大小,只在于君王是否愿意承担。他这样说过。
他的病弱之躯可以承受得起多方角力的圣城,即使传说中他从来都是神不爱的人间之王。而大宋的领土国力人才兵势,原本都百倍千倍于他的耶路撒冷国,每一个皇帝都是秉承上天意旨降临人间的天子,却一路丢盔卸甲,把一座座城池,大片大片的土地,甚至自己的皇帝和宗室,都统统输给自己口中的蛮族。北宋初期的皇帝还能对着燕云十六州咬牙切齿引以为耻,而现在的南宋皇帝偏安一隅却能够心安理得,连光复祖宗的帝都的机会都不肯给。
这刻的天下,没有一处地方不是乱世。没有一处是桃花源。她辗转逃难数千里,最终却学懂了这一点。
他曾告诫她要遵从自己的心。听说他也曾经这样告诫过巴里安和其他人。也许是身体上有太多力不能及的地方,所以他格外看重信仰和心灵上的重量。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她所知道的每一位历史上的明君,差不多都说过同样的话,“朕即天下”。
以一人之力系一国之安危,需要怎样的重量与力量!他病入膏肓的单薄身躯,是否能够成为这沉重的基石?
博杜安四世似是察觉了她的存在,他微微一动,没有回头,羽毛笔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一边说道:“啊,你来了。每天这个时候都让我想起以前,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觉得倘若没有蜂蜜一道送服的话,那些苦药简直吃不下去。可是你带来的苦药不但更苦,而且从来也没有随着药碗给我带来半点蜂蜜。真是苛刻啊。”
他的语气里有丝难以察觉的轻松,说着的话与其说是回忆或抱怨,不如说更像是某种放下戒备之心的玩笑。桌旁点燃着的粗大蜡烛火苗很旺,烛火在他的面具上镶了一道暖色的金边。
红药在他身后数步之遥停下,他的语气不知为何令她觉得有点心酸。她压低声音说道:“对不起,陛下……今天不但没有蜂蜜,而且连苦药都没有。”
博杜安四世正在写字的笔尖陡然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好像是要微微侧过脸去看她,然而他很快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继续在那张纸上写着什么,淡淡地问:“怎么?”
红药一时间觉得很难向他启口。可是这件事情耽误不得半分。她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同样平静的语气回答道:“陛下,我所带来的那味药即将用尽。我必须尽快回到东方,我的故国去,据我所知,那味药在那里才有。”
博杜安四世写着字的笔再度停顿。这一次要停得久一些。有那么一刻,他仿佛还想继续把他想写的东西写完再回头来处理这件事情,但是很快他就放弃了继续写字的想法,把羽毛笔丢在桌上,他回头望着不远处的红药,面具下的眼眸似乎有点不可置信似的眨了几眨,说:“啊?什么?”
虽然他的话极之简短,但很奇异地,红药在那一瞬间就似乎能够明白他真正的意思。
她向他似是加强语气一般地点了点头,肯定道:“陛下,请您允许我暂时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我要回到我的故国去,寻找那味药。”
博杜安四世直视着她的眼睛,看见她也回视着他,一点都没有闪躲的意思。他陡然长身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她面前。
长期麻风病的折磨使得他的脚有一些跛了,因此他走路的时候总是微微朝右/倾一些。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件事会让他失去作为耶路撒冷之王的气势,即使他那些再不肖的手下,或者再难缠的对手,再强大的敌人,也不敢轻视圣城之王趋近他们所带来的气场和威胁。然而他现在在这个东方来的逃难公主的眼里看到的,却只有坦白无畏的决心。
她挺直自己的身躯站在那里,这几年来不知为何,这宫里替她准备的当地服饰穿在她身上就从来没有合过身。他曾经把这件事交给王姐西比拉公主去处理,当王姐接手之后,她身上衣衫的面料的确上了一个档次,只是却还是显得那么宽大而不合适。为这件事再去质疑王姐处理事情的能力似乎也不太适宜,再说既然当事人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不满,他也就没有再管这件事。不过此刻那显得有些松垮的长裙穿在她身上,在这间空旷而过大的房间里,在她身后那层层叠叠的帐幔以及四周明亮跳动的烛火的掩映下,却令她显得那样年轻而弱小,好像一只还没有完全断奶,不能够独立生存的幼兽。
而现在这头小兽却要告诉他,她打算回到那个曾经险些要了她命的故国去。那些当初想要她死的人仍然在那里,那片领土与其说是她的故乡,不如说是她的刑场,如同一头隐在黑暗里,张着黑黢黢的大口,想要将她一口吞吃下去的凶狠巨兽。
真是不知深浅啊。博杜安四世想。
和他那些妄自尊大,鲁莽冒进,愚蠢而又嗜血的手下一样不知深浅。
然而她的这种不知死活的无畏,和那些人又不同。
多年来,他为了那些人一个又一个的愚蠢决定,疲于奔命地替他们善后。然而他的心里从来都是安详的。面对十倍于己的对手,他也没有动摇过分毫。他深信只要自己在一天,就能够挽救得了这个已经从内部腐朽出去的帝国。
朕即耶路撒冷。他一直这样深信。不管他的麻风是不是代表了神的恚怒或惩罚,他死后会不会下地狱,但只要他活在这世上一天,耶路撒冷就将永远屹立在大地上,享受众人尊崇的光辉。
麻风侵蚀了他,不要紧。神的恚怒或者惩罚,只要不降临到这座城池,那么他就总有一分笃定自己坚持的方向。
但是现在,她说要去冒险。去那未知而强大的东方,那里有人等着取她性命,好掩盖一场王朝的覆灭,帝王的过失。
真是让人不能省心的孩子。
他还以为她能更聪明一点呢。看来她并不知道,愚笨有时会令人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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