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带回来的雷公藤不能起死回生。
博杜安四世从卡拉卡城堡回宫之后,就一直深居简出。长途的奔波损害了他的身体,带走了他最后一点健康。他时常发起烧来,视力也下降得厉害,手脚也不是那么很听使唤了。他卧床的时间愈来愈久,甚少召见外臣,除了他的导师泰比利亚斯时常出入之外,最常在国王的起居室里出现的就是西比拉公主和驸马盖伊。
这天,红药端着托盘又向国王的起居室来的时候,在门外遇见了克里斯多弗。
克里斯多弗每每看到红药的中式襦裙时,还是很不能够习惯。和这里的衣着惯用的或暗淡或深沉或单一的色调相比,中式襦裙配色亮丽鲜艳,兼之质地精美、做工细腻,如同在泥土或废墟上开出的花。
“嘘。”他止住了红药,说:“神父正在里面。”
红药微微一怔。克里斯多弗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够把喜怒藏在心底的人,此刻他愁云惨雾的神情说明了一切。红药忽然记起,在她有限的知识里,神父一般出现在病床前,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临终祈祷和忏悔。
红药的脸色倏然发白,压低声音,却觉得喉咙发紧。
“神父来这里做什么?!”
克里斯多弗似乎也明白她看懂了自己表情里未说出来的话,叹气道:“还能做什么。陛下传他来……或许是忏悔吧。”
红药险些打翻自己手中的托盘。
就在这时,神父从屋里退了出来,脸色还有点迷茫,更有点悻悻然的样子。
克里斯多弗慌忙上前问道:“神父,陛下他是……?”
神父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要我去准备为西比拉公主之子加冕的仪式。”
克里斯多弗几乎脱口惊呼出来,勉强压低了声音道:“陛下……陛下难道已经做了临终忏悔?!”
一般做过临终忏悔之人,生命也只在顷刻了。神父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不,还没有。”
克里斯多弗和红药还来不及喜悦,神父就又加了一句话。
“陛下说,待他见到上帝的时候,会亲口向他忏悔的。”
克里斯多弗和红药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线希望之光倏又熄灭。神父离去,红药仍是怔怔地端着托盘站在门外,也不记得要进去。倒是克里斯多弗虽然满面失望,还记得不能耽误正事,提醒了红药一句,红药这才深吸一口气,进了起居室。
她在外间等候了一会儿,博杜安四世才从里屋走出来。他显然是换过了绷带和衣服,正在整理自己头上的白色头巾。那条头巾有着华美的镶边,蒙在前额上,衬得他的气度分外高贵,看起来怎样也不像一位生命之火行将燃尽的临终之人。
他今天显然是刻意装扮了一下,就连紧紧系着扣子的高领和前襟上也有精美的刺绣花纹。他的银色长袍衣料华贵精致,在幽暗的烛光下也丝毫不失色。虽然他走路很缓慢且颠踬,但他的精神倒像是比前几天看着更好一些似的。他从屋里走出来,一抬眼就看到红药捧着托盘站在房间正中央,于是以一种不常见的有些愉快的语气说:“啊,你来了。”
那声音里似乎有几分真心的欢喜,红药闻言忍不住惊讶了一下。
他走到红药的面前站定,视线落到红药腰带正中垂系着的那道羊脂玉环坠饰上,突然微微笑了起来说道:“我一直在想,这个香囊是不是只能放在枕头下面。”
他一扬手,红药发现他右手掌心赫然就是那枚自己带来的茉莉花香囊。他续道:“……现在我知道了,这上面有丝带,大概也可以和你腰带上那枚玉饰一样,系在腰带上。”
红药顿了顿,低声说:“是的。这个香囊可以系在腰间。”
博杜安四世闻言,将那个香囊递给红药。红药慌忙把自己手里的托盘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接过香囊,不明所以。
博杜安四世微微张开了双臂,说道:“可否请你帮忙?”
红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请自己帮忙将香囊系在他的腰带上。她迟疑了片刻,竭力稳定了自己的双手,动作很轻地略微拨开他右侧的外袍前襟,飞快地将那个香囊系在他腰带上偏右一点的位置,又抚平了香囊下垂着的络子,替他拉好外袍的前襟,又低着头退回原来的位置上站好。
博杜安四世对于她所表现出来的过度的恭顺显得有些吃惊。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偏头,示意先前替他缠裹绷带的仆役将那个药碗拿进内室去,就转头又向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今天泰比利亚斯和巴里安都要来——你见过巴里安么?”
红药轻声答道:“没有。不过我听说过他。”
他不就是在宫廷的传说里,王姐西比拉公主真正属意的人么。据说也是一位正直的骑士呢。红药想不通为什么当初阿格尼丝王太后非要把西比拉公主嫁给粗鲁好战的盖伊。明明巴里安也是一个很适合的人选么。
似乎是看出了红药内心的疑问,博杜安四世在内室门口又停下了脚步,竟然有心情替她解惑道:“巴里安太正直了。他决不肯跟任何势力同流合污的。他只会跟从自己的信仰和义理。这样子的人,没有拉拢的价值。”
他没说出来的是,何况盖伊显赫的背景,以及他所表现出来的对宗教的虔诚和狂热,或者亟欲上位的野心,才更值得有心人采取行动。归根结底,巴里安不是一个能够被别人施加更多影响力的人。他有自己的道义原则,不会轻易被人影响。既然如此,谁会愿意在他身上费那个心思?
可是现在,正是因为巴里安身上的这些特质,他才成为国王和泰比利亚斯的第一选择。
博杜安四世想,这也许是圣城的最后一线机会。没有了他,如果再所托非人,那么圣城的命运就将会很残酷了。巴里安或许还有那么一些能力和足够的正义,能将圣城的苟延残喘延续得久些,更久些。
他今天将要面临的,或许是一场艰苦的讨论。决定了将这个国家交付给巴里安之后,盖伊的命运就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他不能再做什么摄政王,他对这个国家不会施加好的影响;然而立即将他处死,显然也会激起一些支持盖伊的狂热好战分子的叫嚣反抗,进而威胁到巴里安的统治。如何处置盖伊和他身后的这些人,将是所有关于他身后大事安排的关键。
博杜安四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长久以来受病毒侵蚀的肺部又快要与自己为难了。他得赶在自己的身体彻底罢工之前,把这一切都决定下来。
他慢慢走进内室去了。
当他再把空药碗拿出来的时候,仆役来报,泰比利亚斯到了。
在仆役出门传召泰比利亚斯入内的间隙,博杜安四世走到起居室正中的一张软缎座椅前,砰然一下把自己凋零颓败的身躯摔入那张椅子。
这个动作吓着了一旁的红药,她慌忙将手里端着的托盘和药碗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放,就要赶上来挽扶他。
不过博杜安四世已经在那张椅子里费力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然后伸出右手止住了红药。他低声说:“我没事。”
红药微微俯低了身子望着他,看到他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整个人仿佛都深深蜷在那张椅子里,脊背弯得像一只离了水的虾子。她意识到这姿态表明他再也没有力气坐直,一股深重的悲伤突如其来地袭击了她,使得她一瞬间无法言语。
听不到她的回应,博杜安四世费力地抬起头来。他看到她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表情,犹如一只明白自己将要被遗弃的无助的小兽,抿着唇想要忍回满腔的委屈。这种表情令他感觉歉然而怜悯,他不知为何想要多安慰她两句。可是就连他自己也明白,这件事是谁也无能为力的。于是他轻声说:“我真的没事。我的责任未了——”
这两句话却似乎把她打击得更加深重了,她的头愈发地低下去,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涌起亮晶晶的雾气,如同积聚泪水的深潭。
博杜安四世想,从前,他似乎从没有见到过她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虽然她遭受东方的皇帝的追杀,长途仓皇出奔异乡,又以一国公主之尊寄人篱下,做的事情像个仆婢,更要忍受来自他人的敌意与白眼,她也从未失去过她的从容。当她站在他身后,说她要冒险回到故国去的时候,她看起来是那么无畏,那么愚勇,那么不管不顾,那么一往无前。可是现在,她却泫然欲泣地站在他面前,华美的东方服饰包裹下的身躯伶仃单薄,眼里溢满了深重的担忧和痛苦。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圣城改变了她,又令她悲伤,而这非他所愿。
这样想着想着,他似乎不自觉地想要伸出手去安慰地拍一拍她的手背。他仿佛也确实这样做了,一边伸出手去,一边温声说道:“我会坚持到最后一刻,你相信……?”
他的话没有说完,泰比利亚斯就大步走了进来。博杜安四世发觉自己本以为已经向她伸出去的右手,只不过离开了椅子的扶手几寸而已。他顺势收回那只手,沉坐在软缎椅子里,眼眸捕捉到当泰比利亚斯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眼里一闪而过的讶异。
博杜安四世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狼狈而恼怒,好像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偶尔想要瞒过他人的眼睛,听信一些自己的情绪,做些任性的事情,然而却被别人敏锐地抓到以后,他会有的反应。
他已经够老了,不再适合有自己的情绪了。而且在麻风即将把他的躯体烂尽的时候,他更不应该轻易听信那些情绪。
他觉得有些遗憾,有些歉然,也有些懊恼。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他的声音变得平板而毫无表情。
“泰比利亚斯,你来了。”
泰比利亚斯犹豫了一下,向博杜安四世见礼。一旁的红药随之也向泰比利亚斯施礼。不过这一回泰比利亚斯不敢再泰然受之。他面前的可是东方的强大国度受到正式册封的名正言顺的公主,她身后所代表的势力无往弗届,远远超过这片平原和沙漠上所有的国家和势力。他庄重地向她回礼:“公主殿下。”
他的郑重其事反而让红药有点惊讶。似乎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成为大宋的帝姬,能够为她在这座充满了风波、角力、阴谋与狂热的圣城里,带来多大的尊严与地位。
只是,她所想要的尊严,早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有人给予她了。甚至不需要任何实质的证明,只是凭着她的一句话,有人就郑重待她如一国之公主,在所有人面前维护她的尊严与清白,尽管她没有和他一样的信仰。
可是,这个人就要离开了。
而且一直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仍不得安宁。身后的那些事情,在埃及的沙漠里虎视眈眈的战神撒拉丁和他的数十万大军,他嗜血残忍又有勇无谋的姐夫盖伊,他徒有美貌却没有多少政治头脑的姐姐西比拉公主,他天真纯稚、年幼无依的外甥,虽然匍匐在他阶前,却各怀心思,不肯顺服,喜好四出征掠,以血洗血的那些只会坏他大事的愚蠢败类臣下们……他所面对的乱局结成一个无解的死结,他所面对的真相阴冷而残忍。
尽管他拥有无上的意志力来支撑自己孱弱濒死的躯壳,支撑自己危如累卵的王国,然而他的王国还是如同他的肉/体一般衰竭腐朽,从内里彻底残破败坏下去,如同风中之烛。
而她没有任何办法帮助他,甚至延缓最终那最残酷的时刻来临。这个念头几乎令她绝望。她艰难地忍回了新一波泪意,把视线重新投回他身上。
博杜安四世察觉到红药的注视,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再来对她说些什么。泰比利亚斯在他一旁的椅子里落座,再过不久他们选定的继承人巴里安就要到来。在那之前,他必须再跟泰比利亚斯计议一番。巴里安说过的话不知为何总令他有些不安而惊心。
他低声说:“明天见,公主殿下。”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自己还有多少个明天。可是每次当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确是这样希望的。
红药沉默地一颔首,退出了这个气氛过分阴暗过分沉重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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