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常静静地坐在院子里,面对着肢体残缺的那些老人们,听着他们回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听着他们麻木地叙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苦难。乔茉看着他很自然地把自己那双长腿盘起来,坐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板凳上,腰背挺得笔直,狭长的凤眼专注地盯着面前说话的人们。春夏之交的阳光是顶好的,灿烂的光线从今日格外晴朗透彻的天空中直坠下来,薄薄地映照在他的眉间鬓角之上,使得他额前的头发透出一股明亮得近乎于纯金色的光芒。
有时候他会在膝头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偶尔在上面记上几笔。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左手拿着一支钢笔,有时候托着下颌,面容专注,就那样静静地听别人诉说自己的故事。他的身上自有一种从容沉静令人安心的气质,那些孤苦了一辈子的老人们,虽然和他语言不通,却都奇异地愿意和他交谈。他很少安慰他们,但他偶尔说出的话都显得那么深刻有哲理,又是那么浅显易懂,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抚慰对方最痛的地方,最不甘的时刻。
每天结束了这样的闲聊之后,他总是很有礼貌地感谢乔茉一天的辛苦。然后坚持要步行送乔茉回到她的住处。不管乔茉是不是还想在外面闲晃,或者想去做别的事情,他总是平和但坚持地说:“我不能在请一位女士帮了这么大忙之后,就自顾自地走开了,把她留在这里不管。”
于是乔茉只能屈服。这种绅士一般的礼节真让大大咧咧惯了的乔茉瞠目结舌。有一次当他们又在夕阳下沉默无言地走在回住处的路上时,乔茉终于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中世纪来的骑士么?”
爱德华闻言转头,乔茉才发现他眼里居然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以为茉莉小姐很不愿意跟我说话呢。”
没错,这里的老外们都用乔茉的英文名Jasmine——意为茉莉——来称呼她。但是他称呼她的语气令她感到某种奇异的温暖和惊悸,使得她一瞬间竟然愣了一下,无言以对。
他似乎以为乔茉这样就算是默认了,于是微笑着替她圆场道:“很抱歉令你为难。但是我必须要说,你的帮助对我来说十分重要。谢谢。”
乔茉更加吃惊,不由自主就停下了脚步。爱德华随即也停了下来,带着一丝不解地微笑看着她,眼神里有询问的神情。
乔茉深吸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并不是不愿意跟你说话,我……我只是,呃……你一开始就引用什么圣经里的话,我对圣经最没概念了……我最怕跟那种擅长我最不懂的东西的人交谈,因为那样很容易就显得我很浅薄……”
爱德华忽然微微低下了头,轻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轻缓,并不令人感到羞窘。乔茉简直都要开始佩服他这种本领。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把嘲笑都笑得让人觉得那么如沐春风呢?
他恰到好处地在乔茉开始恼羞成怒之前的一瞬间停下了笑,然后他抬起头来注视着乔茉。乔茉注意到他的眼眸居然是淡蓝色的,明澈如毫无污染的晴空。他的嗓音徐缓清透。
“茉莉小姐是为何到这里来的呢?”
乔茉一怔,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问些和眼下的话题完全不相关的事情。不过她还是诚实地回答道:“是因为我的表姐要写一篇关于这里的报导,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一群人……我不知道自己能够为他们做什么,我只知道自己不能不来。就这样。”
她诚实的回答显然令他很愉快。他将双手悠闲地斜斜插-进裤子口袋里,说道:“茉莉小姐来此之前,对麻风这种疾病一无所知。但是即使这样你还是来了。对一无所知的事物付出满怀的善良与爱心,这是最高尚的举动。”
这种不着痕迹的赞许登时让乔茉脸红了。她觉得自己的动机简直莫名其妙,多半是在家里闲得发慌才想硬跟着表姐出来走一遭,哪里当得起这样真诚的赞美。
乔茉有点良心不安,略带别扭似的说道:“啊……我没有你说得这么好。我只能控制自己不要带有猎奇的心态,尊重每一个在这岛上的人而已。这……这最多也就算是良心未泯,跟高尚这个字眼还是距离比较远的。”
爱德华闻言笑起来,那双狭长的凤眼里溢满了笑意,炯炯地注视着乔茉。
他说:“你很诚实,茉莉小姐。这是最高尚的美德。我并没有说错。”
他的赞美虽然用词很直接,却让人压根不会感到肉麻。乔茉想。那大概是因为他的语气吧,从容,平缓,真诚。这样的一个人,即使他懂得比她再多十倍,一百倍,她也没办法再和他保持距离。乔茉自嘲地想,这种人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为了衬托别人的丑陋的吧……任何人和他相比都显得那么粗暴猥琐缺乏善心,就像是一群没进化好的野兽。
这么想着,她倒记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念的那几句圣经里的句子来。她自言自语地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你因有希望,就必稳固’吧。”
这个人简直像是浑身充满了希望和温暖,在夕阳下能够闪闪发亮。乔茉想。尤其是他所献身的事业又是冷门而纯公益性质的,是在黑暗里给他人以希望,不屈不挠地和人类尚未最终征服的顽疾和偏见作斗争的。乔茉开始有一点不由自主地,对眼前这个人好奇起来。
接下来再担任他的专属翻译,乔茉的工作热情和敬业精神就充沛得多。
他们走访了几乎所有的麻风康复者,从关于这个小岛的传说,到那些康复者所面对过的事情,再到如今这个小岛的现状,事无巨细,他都和那些孤独了很久的老人们聊。
乔茉发现,他总有一种能够不着痕迹地迅速融入不同团体和圈子的绝技。才登岛不过三五天的时间,不但那些老人们见了他的时候笑逐颜开,对他极为信任,就连岛上同时存在着的多方人马,譬如曾碧这种来采访的记者,几名常年坚持来岛上帮忙的志愿者,国内的协会的工作人员,又或者那些老外……似乎他们每一个人都很信服他,每一个人都把他当作是自己人予以交心。
这种特点让乔茉不由得感叹而佩服了。
这不是一个能够毫无保留就随便去信赖某一个人的社会。人人都擅长把自己保护得太好。即使同样从事关怀帮助弱势群体的工作,其中也不由自主会逐渐分出派别,譬如有官方工作人员背景,或者纯粹的民间志愿者身份;再比如国内与国外。虽然大家一样通力合作,可那些经由无法控制的因素产生的分隔,如国籍、肤色、人种、信仰,或者经验、坚持、身份归属等等,总是若隐若现地存在于人们中间,有时痕迹很浅,深究起来,却总如一道天堑。
所以她很羡慕能把这道天堑轻易化为无形的人。
就像他。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