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霎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下意识问了一句:“啊?什么?”
她看上去却似乎并不为自己单蠢幼稚而大胆的推测感到抱歉且羞愧似的。她继续说道:“他曾经对巴里安说过,‘保护那些无助的人。又或者,当有一天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会来保护我。’”
他也想起了电影开始时的那场戏,于是漫应了一声:“啊,是的。”
她静静说道:“可是现在,巴里安自顾不暇。所以他让巴里安优先去保护那些无辜的平民。可是这样的话,他也需要帮助,然而却没有人可以来保护他了……当他最寄望的人都没有办法来帮助他的时候,他除了豁出自己的生命来维护这个国家,还能怎么做呢?”
他啊了一声,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他勉强笑笑,说道:“我从来没有从这个方面想过……你看得很用心呢。”
这似乎应当是一种称赞了,然而她仿若未听见一般,出神地望着屏幕上那微微倾侧着身躯,艰难地控制着座下马匹的年轻国王,说道:“我想他并不惧怕死亡……他一定早已经对死亡有了正确的体悟。可是,我很想知道,假使自己真的要这样年纪轻轻就死去,他也无所谓吗?”
他微微一怔。她看事情的角度总是让他感到新鲜,今晚尤其如此。他脱口问道:“什么?”
她这时转过脸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补充道:“他难道不想尽量避免死亡的过早降临么?”
他想,这个问题听上去像是一句废话。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假如可以的话,他想每个人都会尽量避免死亡的过早降临的吧。可是这个问题不知为何让他感到一阵惊心,他停顿了片刻,才说:“……我想,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不率军出征的话,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打不过阿拉伯的战神撒拉丁。即使雷纳德的罪孽不值得原谅,理应任由对方处置,他也不能冒着丢掉卡拉卡城堡的危险,妄想着撒拉丁把雷纳德揪出去一刀杀了解恨,就能甘心就此撤军——”
他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他想她大概没有多少西方中世纪史的知识,然而他不知不觉间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是那么自然而顺畅,许多人名、地名或者利害关系都一道仔细分析,就好像她和他知道的一样多似的。
他停了下来,呵呵笑了一声,才说道:“我想,这一点,你一定能够理解的吧。”
她闻言似乎有点吃惊,扇子似的长睫掀起来,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才垂下视线,轻声说道:“我是能够理解。其实……我也想到了这些,我想我只是替他不平吧。毕竟,他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献给了这个国家,这座圣城……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没有想到过自己……别人对他不好,他对他自己也不见得就好,我只是……只是……”
她有些语塞。她只是什么呢?似乎什么样的语言,都没有办法表达她此刻心里的感想。
而他紧紧盯着她的脸,淡蓝色的眼眸里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酝酿。他显得很吃惊似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说道:“茉莉小姐,你真是善良而好心……假如看到这里你就要替他打抱不平的话,那么当你看到他逝世的那一幕,我很怀疑你是不是可以接受得了——”
这么说着,连他自己也觉得听上去有点凉薄而狠心。他见过的女士们往往都受不了电影里博杜安四世一个人静静在卧室的大床上死去的那一幕,更不要提导演剪辑版里加上去的那场戏——葬礼上王姐西比拉公主掀开国王的面具,发现面具下国王的脸已经被麻风侵蚀得不忍卒睹——
他以为她要斥责他的残忍。他开始在房间里四下张望,想提前找出面巾纸来备用。他可没忘记第一次在某个志愿者活动里公开放映这部电影的时候,台下那些小姑娘们泪飞顿作倾盆雨的景象。
正在他走神的工夫,他听到电脑的音箱里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他不用看,就知道已经演到了博杜安四世几句话解了卡拉卡堡之围,进入城堡之后,他亲手抽打雷纳德的一幕。
他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部电影明摆着就是脱却最外层粉饰的华丽外衣,把所有的残酷都剥离开来,赤-裸-裸地给人看。他怀疑导演的意图就是通过白描这位年轻的麻风王来戳那些容易心软的女性观众们的心口。不能不说这部电影能让一部分人更心甘情愿些地投入他们的志愿工作,然而在他内心最深处,他总是觉得这样的反应缺少了一点什么。他并不需要去寻找到答案,可是那种欠缺却总像个不大不小的遗憾一般,偶然会像深夜里的萤火,爆起一星寂寂亮光。
然后他听到她在自言自语似地说:“是何等的愤怒,能够令一向平和、宽容、慈悯、大度的博杜安四世,不顾自己的身体,亲手惩罚一个原本的重臣?他下手的时候,胸中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情绪?他的心灵得有多疼痛?……”
他觉得一时间脑子里嗡嗡响,就像有好几千只蜜蜂在那里飞一样。
屏幕上已经进展到了国王临终的一幕。他的姐姐正含泪凝视着他,而他声音低哑,口齿不清地说:“抱歉我给你带来的痛苦。记住我以前的样子吧。”
在那张银质面具之后的双眼终于合上。西比拉公主的眼泪滴到那张银质面具上。“The King”的音乐细碎悠长,仿佛一根用旧了的竹笛,吱吱哑哑地吹着,千回百转,吹出一段令人心碎的旋律。
他忽然觉得心口发紧。
他最初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还曾经本着考据的正统思维,一本正经地边看边指出这部电影里有多少改编了的地方。当身旁的观众换了一拨又一拨,有人拭泪有人眼眶发红的时候,他却自始至终保持着他引以为傲的沉稳镇静。
他曾经在心里这样想:虽然不乏催泪的细节,但假如把它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编出来的故事,那么这部电影就还不算太难熬。
只是这种冷静的感觉,今夜全部落空。
他感到胸口有些憋闷,站起身来推开桌前的窗子。南方入夏更早,夏夜的温润气息一拥而入。他感觉略微好了一些。
电脑屏幕上,西比拉公主裙角迤逦,脚步细碎,走过大教堂的长廊,去告别她的弟弟。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取下那张银质面具。
他听见身旁的她发出清晰的一声抽息。那声抽息里似乎含着太多痛楚,使得他不由得调转了视线望向她。
那双漆黑然而明亮的眼眸,有如积聚泪水的深潭。浓重的雾霭自她的眼眸里升起来,那样沉郁的悲伤,一时间竟然显得窗外的月亮都暗淡了。
那种表情似乎和他以前见惯的同情之泪一样,又仿佛和那些并不一样。
窗外起了一阵轻风,清凉的夜风穿过敞开的窗子吹进房间,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旁不远处摆着一本打开着的书,书页正被风吹得飞快翻过,呼啦啦地响。最后,那阵风悄悄散去,而那本书停在一页上。
为了掩饰他方才一瞬的怔忡,他刻意将视线转向那本书。那是《圣经》,作为一个基督教徒,他走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这么一本。虽然有时候他未必经常看,但里面的很多句子他都早已烂熟于心。
此刻那翻开的一页,却是《诗篇》里的一页。
他听到她轻声在念着那页上的文字:“我的神阿,求你看顾我,应允我,使我眼目光明,免得我沉睡至死。”
在这样深的夜里,她的眼眸如夜星般清明,她的声音细弱而宁静。令他的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怆然之感。
他忽然笑笑,手下毫不留情地唰唰翻过很多页去,一边侧过脸对她说道:“这句话还不是《诗篇》里最著名的一句,一般人都听说过这一句吧?……”
话音方落,他就翻到了那一页,指着那一句比较著名的句子给她看。
乔茉原本也只是因为不忍再看电脑屏幕上那张支离破碎的王的面容,所以才将视线调开的。为了压抑她心头突起的某种悲伤,她才强迫自己专注于那本被风吹开的书。而且,当她眼角的余光瞥到那张已经被麻风侵蚀得不忍卒睹的破碎容颜时,好像有个硬块梗在她喉咙里,令她呼吸不畅,视线迷蒙。为了掩饰这种突如其来的脆弱,她信口就将那翻开的一页上面的文字念了出来。
却没想到那本书就是她基本上完全没有翻过的圣经。
好在他接话接得极快,手下又哗哗翻着书页,这种细小的杂音倒是暂时缓和了室内突然产生的一股尴尬的静默。
乔茉有丝狼狈,似乎自己今夜频频失态,反应不太正常,而这一切全都入了他那双沉静的眼睛。所以当他翻到某一页,修长的手指指着某一段的时候,她也刻意往那本书的方向凑近了一点,借着室内电脑屏幕的一点微光,念道:“耶和华阿,求你叫我晓得我身之终,我的寿数几何,叫我知道我的生命不长。你使我的年日,窄如手掌。我一生的年数,在你面前,如同无有……”
爱德华轻轻叹了一声。
他想,为什么每次她念的,都恰好能够击中他心底最深的迷茫呢。
他从不曾细意追索,然而他很明白,自己的潜意识里,总有那么一块地方,仿佛蒙着一层深重的雾霭,他无法接近,也看不清楚。每当他想要深究的时候,那层雾霭就会飘了过来遮住他的视线,驱赶他的心神。可是那种不确定的感觉总在那里,即使他屈服于这一再的挫败,不再去想。
他曾经想过,那或许就是所谓的隐忧吧。有的时候人往往会产生一些理智压根没办法解释的直觉。在他生命里,也曾经有过那么一些时刻,他会像此刻一样,突如其来地产生某种怆然无力感,又或者是他所不熟悉的一些感触。这些感触来无影去无踪,他渐渐地也就不再追究。
所以这一次,他依然决定不再追究。
他微微一笑,移动了一下手指,说道:“下一句更著名些吧——‘世人行动实系幻影。他们忙乱,真是枉然。积蓄财宝,不知将来有谁收取。’”
乔茉有些窘迫。她果然不擅长什么圣经啊。瞧,又念错了。不过他所指的这一句果然有名,她搜索记忆,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印象。于是她也笑一笑,说:“圣经的文字,总是那么优美啊。同样的意思,用我们的话来表述,就变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就是人死了,钱没花完!……”
本山大叔的小品果然有超越人种的搞笑力量,即使是用英文翻译出来,笑点也没有降低多少。
室内原先那种隐约的忧郁气息倏然散去,爱德华先是一愣,然后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先是忍俊不禁,最后竟然用手敲了敲自己的前额,低着头笑出声来。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大笑的样子。此刻一见,果然和她想像的一样。那双深邃的眼睛弯起来,唇角向上挑,旁边的唇涡若隐若现;可惜他的手虚虚握成拳,顶着他自己的前额,头略略低下去,居然在笑的同时显出有点害羞的意味。
她一时间脑子好像突然停止工作了。
室内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微光,以及窗外月亮投射进来的清光。两种光线交织在一起,在他微笑的面容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也许是太长时间没有人碰触电脑,光驱不知何时自动停止了运行。屏幕上跳出屏幕保护程序,居然还是带有伴奏音乐的。
她认得那首歌。那是很多年以前曾经很流行的一首英文歌。女歌手的嗓音如同天籁,轻吟浅唱,低回而忧伤。
“Who can say whyyour heart sighs,
As your love flies?
Only time...
And who can say whyyour heart cries,
When your love dies?
Only time...”
这旋律勾起了她心底深藏的一丝莫名的感伤。她注视着电脑屏幕上,屏保程序被设定为一句不断滚动的话。她轻声地念了出来。
“求你宽容我,使我在去而不返之先,可以力量复原。”
窗外不知何时重新起了风,清风穿窗而过,继续翻动桌上的书页。她的低喃却似乎唤回了他的冷静,他脸上的那个笑容慢慢地敛了起来,他轻触前额的那只右手忽然落下,按住了随风疾速翻动的书页。他停顿的指尖下,一行字迹分外清晰。
【我们度尽的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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