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二·EVERAFTER【7】

    乔茉下意识地追随着自己脑海深处浮现出来的这一段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着,无比流畅。然而这段话不知何处触动了她最脆弱的神经,她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呆板,眼前愈来愈模糊。她下意识抽了抽鼻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流泪了。

    乔茉用手飞快抹了一把自己的脸,触手可及的地方满是湿意。她有点惊慌地低头望着自己掌心上的水痕,心想: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念起这一段,竟然会哭出来呢。明明不是多么感人的一段话,怎么会这样呢。

    爱德华也许听到了她的抽泣声,回过头来望着她。当他看清了乔茉脸上纵横的泪痕时,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那么奇怪。仿佛是有些惊讶,有些慌乱,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想要安慰她的情绪在里面,甚至是想伸出手去,安抚似地摸一摸她因为低垂着头,因而露出来的头顶发心。可是他突然又油然而产生了一个念头,你是谁呢?你是她的什么人呢?也许她哭泣的时候并不需要你的安慰呢?……

    这时,曾碧的闯入,适时消减了室内太过沉凝的空气。

    曾碧好歹是记者,算是见多识广,因此一眼看到自己的表妹满脸泪水,也还能够镇定,知道此刻最重要的不是表妹受了什么委屈或者哪里难受,而是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还能够支撑多久,他还有什么愿望想要完成。于是她直接走向病床边,绕过乔茉的同时顺手拍了拍她的肩当作是一种安慰和告诫,暗自希望表妹明白,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

    乔茉一惊,暗暗用力掐自己的掌心,一阵尖锐的疼痛,使得她迅速收住了泪。曾碧赞许地又揉了她头发一下,嘴里却是没停顿地直接向着情绪逐渐平静下来的全伯说道:“全伯,我来啦。你那天说想要拍照,你看我把照相机都给你带来了,今天一定把你拍得特别精神!……”

    全伯拭着泪,感激似的用力拍了拍爱德华的手臂,让爱德华扶着他又往后靠回那一堆枕头被褥上去,才重新抖擞精神,笑眯眯地说道:“是哦?比金焰还帅?好哦——”

    爱德华和曾碧同时露出迷惑的表情,只有旁门左道的知识多一点的乔茉还能够在一愣神之后立刻反应过来,马上接过话题,笑嘻嘻地说道:“当然了,比他还要帅一百倍。”

    曾碧一边陪笑,一边暗自挪近表妹身边,低声问道:“金焰是谁?”

    乔茉也跟着笑,飞快在笑的间隙里递过去一句英文,以便爱德华也听懂。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老电影明星!”

    曾碧恍然。“全伯对明星的理解还停留在他小时候?”

    乔茉表面上笑得和善,暗地里却不由得送过去一记白眼给表姐。

    “这座岛上连个电视都没有,他们唯一能从外界获取信息的途径就是收音机,你让他们到哪里去更新换代他们脑子里的明星形象?”

    曾碧讪笑,不知为何觉得在爱德华那双深湛的眼眸注视下有点窘迫。她贴近表妹耳畔,说着话的时候却因为露齿笑了太多而显得有些咬牙切齿。

    “你能不在外国友人面前这么坦白么?”

    乔茉一愣,曾碧已然为了揭过这个话题,举起身后的相机,对全伯说道:“就这么拍吗?”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看全伯点点头,她又忽然眼珠一转,狡黠地一笑,指了指一旁的爱德华,说道:“全伯,你想不想让他来替你拍啊?你想想看,你们村子里的人们,谁能有机会让外国人来给你当摄影师啊……只有全伯有这个本事!”

    这几句话果然哄得全伯甚是开心。他用力点点头,咧开已经缺了好几颗牙齿的嘴笑了起来,充满期盼地看着爱德华。

    爱德华没想到曾碧出了这么一招,微微一怔,不过随即大方地站直了身子,从曾碧手中接下那部相机,走到床尾处,举起相机,镜头对准全伯,似乎开始取景准备。

    曾碧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好说话,暗暗自言自语了一句:“早知道他这么好使唤,早应该抓过来多跑跑腿的。”

    乔茉对表姐的地主心态很汗颜,忍不住轻轻踢了曾碧小腿一下。

    曾碧理亏,也不和表妹计较,只是站到床边,一味陪着全伯闲聊。乔茉对表姐任意使唤他人的行为感到十分汗颜,此时看见爱德华正在取景,不由得走到他身旁,轻声询问他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爱德华既然答应了帮全伯拍照,就极为尽心尽力。此刻听到乔茉询问,也不跟乔茉客气,很自然地对她随口吩咐起来。一下要她帮忙把全伯身后靠着的枕头被褥之类再多塞点,好确保全伯的上半身有足够力道的支撑;一下又要她帮忙去开灯关灯,调试光线,极是用心。好在他每次对乔茉发出新指令的时候都是态度温文尔雅,语气极为礼貌,听上去不像是指令,更像是一种请求。所以乔茉也跟着他团团转,攀高爬低,陀螺一样在全伯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忙碌。

    全伯笑眯眯,虽然已经不良于行,还是尽量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让爱德华替他拍下了十几张照片。曾碧和乔茉也笑嘻嘻地作出一副开朗的模样,说些凑趣的话,逗得全伯极为开心。

    最后终于是院长进来喊停,说全伯大病未愈,还是应当休息为佳。而且乔茉和爱德华轮的这一班差不多也到了时间,曾碧说她看了班表,来接替他们的正是她和另外一个学过两天医疗救护的志愿者。于是爱德华将手中的相机交还给曾碧,和全伯、院长等人都道了别,就要离开。

    全伯突然喊住他,说:“……可以最后替我拍一张照片么?要正式一点的,规规矩矩的,像是能在要紧的证件上派大用场的。”

    乔茉一听就知道全伯是什么意思,不禁立刻鼻子也酸了,只是一味地拼命眨眼睛,想把那股泪意忍回眼眶里去。

    爱德华听了乔茉的翻译,也愣了一下。不过他的态度比乔茉沉稳得多,只是伸手向曾碧要回了那部相机,默默地走回床尾,示意乔茉去调整灯光。

    曾碧似乎一直到了爱德华发号施令的时候才醒悟过来似的,慌忙跳起来说:“这个容易,我来做,我来做。”说完就抢着往电灯开关那里冲,没头没脑地,险些撞上院长。

    乔茉的任务被表姐抢了,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愣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她飞快地转过身,居然又向着床头走过去。她走到全伯身旁,很自然地压低了身子,开始帮全伯整理发型和衣服。

    全伯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推着乔茉的手说:“这要命的毛病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只是要一张照片,不用这么隆重吧——”

    乔茉的态度却柔和而执拗,捉住全伯枯瘦的手腕,轻轻放回被子上,还替他拉平衣服上的皱褶,又以指为梳,替全伯梳顺他一头花白凌乱的头发。她回答的声音也很平静而自然,都整理好了之后,最后还拍了拍全伯的手背以示鼓励。

    “当然要整理得更帅一点,好给全伯拍一张赛过大明星的好照片。”

    她压根就没提起什么要命的毛病这回事。

    她的举动和态度,曾碧和院长都没那么吃惊,反而是已经在相机取景框里取好了景的爱德华,突然又把相机放下了。

    海岛上的夕阳也分外明艳,尽管曾碧为了照相,已经把病房的窗帘拉上了,可今天执拗的阳光还是顽强地穿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那细细如线的金色光影里,他能看得到无数尘埃浮动。

    他带着一点恍惚地想,这种场景似曾相识。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梦里,也曾经有这么一个坦率而鲁莽的小姑娘,压根不在意那所谓的要命的毛病,不躲不藏,向着某个人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关怀,想要挽扶,可惜却被那人躲开。

    他想,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故事呢。为什么他的脑海里会想起这么一幕呢。

    不过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允许自己走神太久的人。他的迷茫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很快将视线从窗旁光线里的浮尘上收了回来,重新举起相机。

    全伯枯瘦的一张脸在镜头里冲着他露出笑容,仿佛脸上深刻的、盛满苦难的皱纹都舒展了。他想,那大概应该是一个被称之为安心的表情。于是他按下了快门。

    数码相机的好处之一是可以立刻向眼里充满期盼之色的全伯展示刚拍好的那张照片。当照片在相机小小的屏幕上显现出来的时候,乔茉带着一点微微惊叹地想,他真的准确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生命力。那种安心,那种终于放下了一切,获得了心灵上的宁静的欣慰表情,鲜活而生动,却都被他准确地凝结在了小小一张照片里。

    乔茉想,虽然他不是科班出身的专业摄影师,然而他懂得人心。而这一点足以弥补他技术上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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