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颗星
男人居高临下,目如寒星,闪着清冷的光泽,眸光从眼尾淡淡地扫向她,尽管他没说半个字,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纪见星还是清楚地接收到“你事儿大了”的信号。
她负隅顽抗,说不定他只是过来看热闹的呢?哪有这么巧的事……
毫无预兆亮起的光无情打破她的侥幸,马丁王左边的前车灯闪了闪,右边的毫无动静,似乎被她家polo撞瞎了。
豆腐做的么?这般挨不住打。
那句挑衅的“有事吗”言犹在耳,纪见星耳根一层层叠上薄红,她抬手遮着额前,躲避他的余光,闭上了眼。
他的事儿大是她不小心无中生有,而她的事儿大,却是千真万确地栽在了他手里。
相似的开头,天差地别的结局,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上天的捉弄?都不是,是她缺了一个年薪百万、车技高超的老司机。
保险公司了解到客户撞的是价值半亿的豪车,特地安排了资历最深的定损员过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身标准职业装,打招呼时自称老王,高瘦,有些驼背,肤色黧黑,笑起来褶子一道道的。
老王按照流程了解了事发经过,沿着事故车辆车身查勘整体受伤情况,毋庸置疑,polo方全责,他从马丁王上转向纪见星的目光充满了怜悯。
全球限量的马丁王,纯手工打造,用料高级,往往很脆,且市场保有量稀少,不管是从国外进口配件,还是车子乘专机返回原厂维修,最终的维修费用都将会是天文数字。
面前的小姑娘长相甜美,穿着T恤牛仔裤帆布鞋,全身没有一件名牌,可想而知家境普通,这一撞,必定让她原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搞不好家就散了。
已为人父、家有女儿的老王最见不得这种,他开好定损单,将纪见星拉到了柱子后,告知事情的严重性,交强险和第三者责任险加起来远远不够赔付金额。
剩下的真要全赔,那不得倾家荡产?
他好心提醒道:“你把姿态放到最低,认错道歉的态度要诚恳,再跟车主说说好话,装装可怜,争取少赔点钱,万一车主大发善心,不追究你的责任了呢?”
“装可怜?”纪见星像听到了天方夜谭般,明眸杏眼笑意潋滟,开什么玩笑?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这三个字!
老王察言观色,哪里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脸皮薄,自尊心高,他叹气:“别倔,你真以为家里的钱大风刮来的啊?”
见纪见星无动于衷,他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王叔跟你说掏心话,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就会发现,面子是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你想想你父母把你从小拉拔到这么大容易吗?他们辛辛苦苦工作了半辈子,你忍心看他们晚年生活没个着落?不就说几句软话么,多大点事?”
纪见星不由得想起前晚老纪转来的两万块,那是他用尽浑身解数,在老婆眼皮子底下偷存的私房钱,是啊,谁的钱又是大风刮来的?
虽是意外,但撞了别人的车赔偿损失天经地义,她不抵赖,可考虑到自身实际情况,赔偿金额确实超出目前的承受范围,如果装可怜能少赔钱,为何不试试?
就像林紫所说,跟什么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嘛。
老王发现小姑娘态度有所软化,打铁趁热,他轻声催促:“快去。”
片刻后,他看到她慢吞吞走向马丁王车主,满意而欣慰地笑了。
孩子嘴硬不听话怎么办?打一顿就好了。
贫穷牌社会毒打,专治各种不服。
纪见星心中另有他想,同是白衬衫黑西裤,老王一看就是保险公司的,而那男人呢,光风霁月,气质出尘,仿佛遗世独立,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他们之间无异于polo和马丁王的差别。
纪见星站在他前面,先道歉,再斟酌着用词“装可怜”,她轻声细语道:“家里开超市的。”只不过全国连锁几十家。
“收益一年不如一年。”受电商、网购的影响,星曜百货业绩年年滑落也是事实。
谈行彧察觉她的意图,眉梢微挑,饶有兴味地听她往下说。
纪见星仰起头,轻眨着眼,做出努力控制不哭出来的样子,略带哽咽:“我毕业后没找到工作,暂时失业在家。”她是自主创业,上个月的房租已经收完了,的确无所事事中。
借机悄悄瞄过去,从她的角度,最先看到男人凸出的喉结,锋利如刃,往上,下颌线条冷硬,好像没什么效果?
肯定是因为还不够可怜。
纪见星酝酿情绪,清澈双眸蒙上水光,眼角晕开浅浅红:“家里的老父亲省吃俭用,刚接济了我两万块,如果他要是知道……”
她“悲伤”过度,说不下去了,垂落长睫,细白的脖颈微弯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被谈行彧收入眼中,他立在光影交接处,似笑非笑地问:“所以,你是想绑架我?”
纪见星彻底懵了,他理解能力有问题吧,她哪句话哪个词哪个字哪个标点符号表达出要绑架他的意思了???
“你误会了。”纪见星唇边勉强牵出一抹笑,“我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怎么会做出绑架这种事?”她摊开双手以证清白,语气无辜,“就算我要绑架你,也没有作案工具啊。”
谈行彧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白皙腕间轻轻晃动的桃核木雕上,沉声道:“我说的是道德绑架。”
纪见星回国以来第一次听说这种新鲜的绑架方式,不明觉厉,正要辩解,又有脚步声匆匆踏来,是楼上久等的阎肃,他猛地停下,看到谈总和一个女人面对面站着交谈,距离不远不近。
阎肃担心他身体出现不适,疾步走过去:“谈总。”
谈行彧看他一眼,神色并无异样,阎肃稍稍松口气,双方交换了眼神——
谈总,周老提前到了,已经在包厢等着了。
我先上去,这里你来处理。
纪见星看到男人抬手简单整理了银色包边的深蓝色袖扣,朝她微颌首,然后转身走了。
这就……走了?
她连忙喊住他:“维修费我一定会赔的!”
“但能不能,请你看在我是无心之失的份上,酌情考虑一下减少赔偿金额?”
闻言,谈行彧停步,回头看她,薄唇边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你觉得呢?”
纪见星再次坠入云里雾里,为什么要我觉得?重要的难道不是你觉得吗?到底是什么意思,减or不减,能不能说清楚点?
琢磨不透。
还有,对于道德绑架的定义,她也是似懂非懂的,于是发微信问林紫。
林紫为了方便她理解,特意捡现成的polo撞马丁王事例举例:“polo车主,当然不是说你啊,假定是别人,打着‘我穷我弱我有理’的旗号,理直气壮地向马丁王车主提出少赔,甚至是不赔的要求,这就算是道德绑架了。”
纪见星受到了精准打击,双颊有如火烧。
不禁反思,她应该没有……理直气壮吧?可怜装得还挺有礼貌的啊。
等等!纪见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男人刚刚是在拐弯抹角地引她掉坑。
他说她道德绑架。
她说没有作案工具,不就等于承认没有道德?!
纪见星:“!!!”
她就知道每次和他交锋,准没什么好事。
阎肃负责留下来处理后续事宜,纪见星签完字,耐心地哄出了马丁王车底的小柯基,抱着去问山庄门口的保安,对方说是流浪狗,请她自行处理。
烧鹅没买成,polo被开走,纪见星带着小柯基打车离开云水间山庄,来到宠物医院。
苹果脸小护士和她相熟,打上照面就笑着说:“没记错的话,这是你捡来的第八十六只流浪动物。”
“你还给我记着数呢。”纪见星笑道,正要把狗交出去,它害怕得全身颤抖,她轻抚它脑袋,“没事啊,做个检查。”
小柯基喉咙压出闷响,紧紧贴着她,大眼睛写满了不安。
好一番安抚后,护士顺利抱走了它,带去做一系列检查,体内外驱虫,顺便做了洗护。
洗净的小柯基摇身一变,精神又漂亮,还香香的,尾巴摇来摇去。
检查结果没问题,纪见星买好狗粮和宠物窝,带着它回到蒹葭巷,她没有养宠物的经验,所以不打算自己养。
回家换了干净衣服,纪见星沿着南巷走到尽头,推门进入一家面包店。
一群猫闻声溜了过来,围着她喵喵喵叫。
“小白小黄小黑小花……”纪见星一一喊出它们的名字,“我给你们带新的小伙伴来啦。”
面包店是小型的流浪动物收留站,对外开放领养,猫狗们来来去去,剩下大多是身患残疾的猫,还有一只金毛。
店主名叫姜红纱,四十出头,清瘦苍白,性格怪癖,每天穿着黑衣,哪怕开门做生意,除了纪见星外,从不和别人说话,外界因此传言她是哑巴。
“红姐,”纪见星指了指小柯基,“它就拜托你了。”
姜红纱点头算是应答。
纪见星习惯了她的冷淡,并不在意,握着小柯基的爪子,和金毛的搭在一块:“握握手,以后就是好朋友。”
金毛表现出友好,柯基不适应新环境,仍是惶恐极了。
纪见星陪它们玩了半小时,准备走了,刚拉开店门,听到姜红纱喃喃自语道:“还有一个月。”
她没回头,轻咬着唇:“那就再活一个月。”
纪见星小跑回家,出了满身汗,冲完澡摔床上,心乱如麻,翻来覆去,睡意悄然堆积,她睡到黄昏,被敲门声吵醒,下楼开门。
门外站着姜红纱。
纪见星揉揉惺忪睡眼:“红姐?”
“你刚走没多久,狗不停地吠,后面我不留神它就跑了,在你家门外守到现在,看来它是认定你了。”
小柯基可怜兮兮地嗷呜了声。
纪见星惊讶地抱起它,送去收留站的动物不少,回头找她的仅有一只,这份依赖感让她感到心疼而温暖:“有朋友陪着玩不好吗?”
姜红纱像在回答她,又像是自言自语:“也许相比朋友的陪伴,它更想要一个家吧。”
纪见星沉默不语,目送她的身影在铺天盖地的橘色柔光中,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火烧云在天边波澜壮阔地灿烂着,纪见星抱着小柯基进屋。
“以后,叫你纪小怂好不好?”
“汪~”
黄昏的盛宴散去,当第一颗亮星出现时,纪宗尧从厨房端出亲手炖的冰糖燕窝,送去给老婆大人品尝。
钟晚最近胃口不佳,正想喝燕窝甜汤,纪宗尧作为几十年的枕边人,自然将她心思摸了个通透,奉上满满的诚意,再加上甜言蜜语,总算哄得她消了气。
甜汤喝了大半,钟晚放下勺子,纤纤玉指轻戳他胸口:“要有下次,你就净身出户。”
纪宗尧心花怒放,满口答应着:“是是是!”
不怪他膝盖骨软,没有男子应有的骨气,说来是有渊源的。
纪宗尧高中毕业后到桐城某米酒厂打工,攒钱在蒹葭巷开了间便利店,做些街坊邻居的小本生意,后来结婚生子,便利店也变成了小超市。
他的人生巨变,是从女儿出生开始的。
他以女儿的生辰时间组成数字买了张福利彩票,得到幸运星的眷顾,中了五百万,随后用第一桶金盘下当时因经营不善濒临倒闭的米酒厂,次年,政府征收用地,天降巨额财富。
星曜百货公司正式成立,他在外开拓疆域,妻子在家当贤内助,教养一双儿女,生活美满而幸福。
男人在商场,最不缺美`色`诱惑,为此一家四口特地召开家庭会议,只要他在外沾花惹草,便主动净身出户,儿子女儿还添了附加条款,若他真行差踏错做了糊涂事,他们就跟定妈妈,并和他断绝关系。
他本就洁身自好,忠于妻子、婚姻,更何况有了这把悬在命根子上随时落下的利刃,如何不牢牢守住底线?
见老婆心情阴转晴,纪宗尧清了清喉咙,卑微地提出:“老婆,今晚我能不能回房间睡?”
钟晚娇嗔道:“看你表现。”
话声落,桌上手机“叮”地亮了,纪宗尧解锁,点开女儿发来的语音消息,本是听筒模式,不知怎么成了外放——
“爸,我找到你流落在外的小儿子了!”
五雷轰顶而来,屋内温度顷刻间跌落冰点,纪宗尧吓得心肝脾肺肾齐齐发颤,头皮发麻,耳朵嗡鸣,剧烈的心跳声堆在嗓子口,整个人快炸了!
舌头一圈圈打着转儿,话都说不顺了:“老老老婆,你你你……听我解释……”
钟晚微笑着问:“小儿子?”
纪宗尧深知这是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平静,求生欲让他双膝发软,扑通往地上一跪:“老婆我没有!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
钟晚笑意更浓:“哦?”
女儿的语音消息又到了一条:“来,纪小怂,跟爸爸打声招呼。”
纪宗尧扑过去,抱住老婆的腿,恨不得把心挖开来给她看,声声泣血:“天大的冤枉啊!我不认识什么纪小怂!听都没听过!他一定是假冒的,做个DNA比对就知道了!”
“假的?”钟晚软声笑道,“可人家也姓纪,还公然攀上我女儿了呢。”
我、女、儿……
纪宗尧听得冷汗涔涔,浑身虚脱。
接着,女儿的语音来了第三条。
“怎么不听?”钟晚收了笑,眼底泛起冷意,“你小儿子跟你打招呼呢。”
纪宗尧咬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个天杀的狗东西嫌命长假冒伪劣到他跟前了,抖着手指,绝望地点开语音: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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