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权主逝世前,曾留下一句遗言,在他之后继任巫族大祭司之位的天衡主,将会是巫族史上最为优秀长寿的大祭司。
这句话绝不是什么夸张。
尽管当时的天衡主还是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小小少年,因为一场不知缘由的意外而前尘尽忘,终此一生不得不缠绵病榻,连凭借自己的力气走两步路都是奢望。
巫族人笃信天权主的话,将天衡小心地奉养在危楼顶层,费尽心思从外界买来千金一尺的鲛纱给他铺地,寻来千年万年的灵药珍材给他补身体,殷切又谨慎地将他养大。
神龛上小小的少年平静地接受了他们的心意,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慢慢凑出自己之前的模样一个开朗活泼、天真纯稚的少年,坦荡纯白,聪慧灵敏,是最惹人喜爱的样子。
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奉养的温柔星君,其实是一个天生冷漠不通爱意的怪物。
天衡其实不觉得自己会是这么天真纯良的人,他冷漠自私、傲慢阴郁,总是怀着嘲笑他人的心思,饶有趣味地剖析旁人的所思所想,他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流淌着乌黑的淤泥,他怀疑周围的一切、质疑所有美好的情感,对于他们献上的温热爱意抱以沉默的嘲讽。
他天生如美丽顽石,冷酷可怖,蔑视真心。
真奇怪,这些人都这么好懂,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们在想什么,难道他们看自己也是这样的吗如果是这样,那他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之前的自己要伪装出那样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了。
尚且年轻的天衡于是又本能地戴上了纯稚良善的面具。
欸,他其实更想要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从一个能跑能跳的人变成现在这样走一步喘三喘,还脑袋空空的大龄婴儿呢
面对这个问题,抚养他长大的天权主闭目不语,只说这是他命中注定的一次劫难,他已经渡过了劫难,那么未来就会一帆风顺。
天衡对此嗤之以鼻。
他再去问出事时与他在一起的巫女,巫女露出了为难愧疚的表情“当时我们都落在后面,也没看见发生了什么,等我们到的时候已经”
从巫女的话里,天衡大概猜出了一点始末,当时他正在凡间游历,孤身一人脱离队伍,遇上了变故,就成了这副模样。
听起来更奇怪了,前尘尽忘根骨摧折是逆命而行遭受天罚的后果,他遇上了什么大危机需要逆命而行呢若是遭逢生死险境,为何身上的法器一件未动用可若不是为了保命,能有什么事情让他冒这样大的风险去违逆命运
总不会是为了救人吧哈哈哈哈。
命运。
想起这个词,天衡有些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头。
他才十六岁,还不会很好地掩饰自己,本性的极致傲慢令他对于星轨和命运有着本能的反抗,但支离破碎的身躯又令他小心谨慎地藏起了心中的利爪和毒牙。
他违拗不了所谓的天命,随着年岁的逐渐增长,他越来越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
天是绝对的、宏伟的、浩瀚的,而他虽然被称为能知晓过去未来的星君,但也不过是天道之下渺小的蝼蚁,他要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去触碰一点命运的痕迹,而想要撼动这轨迹,他就得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比如他健康的身体、无与伦比的天赋,还有沉甸甸的记忆。
危楼上的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年少时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也被他弃置在了一旁,巫族的人们坦然真诚地爱着他,那个刚醒来时恶劣阴郁的少年被他深深藏进心底,天生而来的冷漠终于被洗刷成温热柔软的样子,不通爱意的怪物披上毛皮藏起冰冷爪牙,学着温柔端方、知世故而不世故。
他终于成了外人口中被称为“天上人”的天衡星君,虽然缠绵病榻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却能通晓万事万物,能知来去算无遗漏,洞察人心。
因此在见到鬼王希夷的第一眼起,天衡就发觉了对方眼中无处藏匿的情愫,比夜色篝火还要明显,几乎是一览无余。
就很突然。
天衡一边在心中思索自己什么时候与对方见过,一边不动声色地套话,谁知道鬼王口风甚紧,说话滴水不漏,他套了半天也没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如果放在他十六岁时,必然不肯放着这么一个不确定因素在他面前瞎晃,非要想方设法挖出所有秘密才行,不过换了这个活了这么久的他在此,就觉得别人有秘密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就算与自己有关又怎么样呢
简而言之,就是被巫族人们的爱意浸泡了多年的天衡星君,此刻的心态变得平和且佛,除了巫族,他也懒得去管其他事。
于是他和希夷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认识了。
鬼王有着一张连巫主都要惊叹的漂亮面容,不说话也足够赏心悦目,他不是经常来,极东之地和鬼蜮隔着广阔仙域,就算是鬼王也不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衡倒是可以教他画传送阵法,但是
他为什么要教呢
天衡用自己的思维想着,希夷不是巫族人,与他没有师徒之谊,顶多算是能互相聊聊天的寻常熟人,似乎连朋友都算不上,既然这样,那他也不必操心对方路途奔波了。
这么想着,他就日复一日地坐在危楼里,喝茶看云,闲暇时候拨弄拨弄星盘,过着平淡无趣的日子。
某一天,风尘仆仆衣衫微乱的鬼王会忽然出现在他的窗前,笑眯眯地敲敲他的窗户“天衡天衡,我又来啦,快让我进去。”
天衡扔下手里的棋子,漫不经心地想着,他可真像个小孩子啊一边解开外头的阵法,看希夷拢起袖子哧溜一下熟练地钻进窗户,无奈地问他“怎么又不走正门”
面貌昳丽的鬼王唇色艳红如血,他惯常戴一顶黑纱至腰的幂篱来挡住面容,只有少数时候会坦然地显露出自己的脸,比如在危楼面对天衡时。
天衡对于这样特殊的待遇没有什么反应,他对于别人的爱意永远都是不拒绝也不回避,但只要你尝试着靠近他,就会被不着痕迹地疏远,这种性格让他身边的巫女都很头疼,若非大祭司常年待在危楼,露面次数寥寥,怕是要引来不少扭曲的豺狼虎豹。
天衡不是不知道她们的担忧,他只是不在意而已。
傲慢的天才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他只感到惊讶,别人要爱他是别人的事情,他自然不能干涉,但是他们若要来讨他的爱,那就是他的事了,他远离他们有什么不对的
第一次听天衡随口抱怨出这话的时候,希夷捏着棋子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在天衡疑惑的视线中回过神来,将棋子按在棋盘上,心不在焉地微笑“星君是这样想的吗也没有错。”
天衡握着一杯热水暖手,棋盘边放了一碗绵密细腻的樱桃冰沙,这种凡间贵族女孩儿爱吃的小零嘴,出乎意料地受巫主喜欢,于是巫族的厨子使尽了浑身解数将这碗冰沙做得既可口又不伤身体,那冰沙压根不是什么水凝结的,而是灵花碾成的汁液,味道的确鲜美,就是容易化。
棋下了没一会儿,这碗冰沙已经融化了大半,底部都是剔透晶莹的浅青色液体,天衡瞅了一眼就没了胃口,皱着眉头将它往希夷那边推了推“都化了。”
巫主像是在发脾气,有种颐指气使的傲慢,鬼王对此不以为意,堪称温顺地捧起玉碗在手心片刻,鬼身上的寒凉之气瞬间将碗内的汁液冻住,他握着勺子敲了敲冰层,顷刻之间就把薄冰震碎成了细腻的冰沙,与它呈上来时别无二致。
鬼王冻冰沙的这门手艺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简直能去凡间摆摊日入一金了。
若是让鬼女们看见她们喜怒无常的君主小媳妇似的给巫主冻冰沙,不知道又要惊掉多少眼珠子。
天衡满意地接过玉碗,舀起半勺樱桃肉咬在唇齿间细细地碾磨,冰冷寒凉的手指放下一枚棋子,封住希夷的退路“你也这么觉得尤勾倒是担心得不得了,一会儿说我这样会找不到道侣,一会儿说有拈花惹草的嫌疑”
鬼王静静地看着对面风竹高云般萧萧肃肃的人,听他吐出堪称凉薄的话语“可是他们的想法,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一直将自己包裹在温柔皮相和善解人意标签下的天衡星君很少说这样冷酷的话,希夷在心中轻轻叹气,这是个不通情爱的怪物啊。
从这灵光一瞥中窥见了巫主背后的真相的鬼王,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遗憾,最终还是顺应心意附和着微笑“你本就不必在乎他人想法,人活一世,不就该自己快乐才好”
天衡不意外他会说这样的话,手中握着一枚黑子摩挲了片刻,若有所思“我是不是以前和你在哪里见过”
希夷心中一跳,面上不动声色“为什么这样问”
天衡“总觉得我们应当是有什么渊源的,不然你对我这么好干什么”
希夷“为何非要有什么渊源才能对你好说不定我们就是臭味相投呢。”
天衡用勺子搅了搅冰沙,看它再次融化,漫不经心地评价“胡言乱语。”
希夷垂着眼眸“怎么就胡言乱语了难道你的星盘说我们不适合做朋友吗”
星盘上怎么可能显示这种东西,况且观星不观己,希夷是鬼身,星轨早就断裂,他们二人的命数如何,就是星盘也无法观测,因此天衡只是扫了他一眼,开玩笑道“若是天命如此呢”
希夷轻描淡写地拨弄着棋盒中冰凉的玉石“我何时要天命来管了”
天衡停了半晌,不喜不怒地赞叹了一声“好志气。”
希夷似乎这才想起来,对面坐的人是最为信奉天命星轨的巫族之主,捧着脸凑近他,好声好气地问“生气了”
天衡瞥了装无辜的鬼王一眼“我虽信奉天命,却也不会强求所有人都和我一样,若是在我少年时,或许会与你很有共同语言。”
希夷不吭声了,低着头看棋盘,像是忽然对平平无奇的棋盘纹路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良久,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放在天衡面前“鬼蜮新生的琼枝连理草,给你入药刚好。我先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他说这话时十分温柔,鬓发微垂,连眼神都显得柔软多情。
等希夷走了,望着一局乱棋,天衡怔愣了很久,他总觉得自己今天很不对劲,明明是喜欢看破不说破地做个旁观者,可是今天却不受控制似的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简直简直是
莫名其妙
天衡把棋盘一推,忽然觉得不高兴极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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