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惊梦(二十)

小说:天道无所畏惧 作者:大叶子酒
    许时晰只是眨了一下眼的功夫,就把弟弟的心思摸了个七七八八, 他看了看天衡星君的神情, 没有在对方脸上发现任何异样,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少君说笑了, 鬼蜮之人皆是死后化鬼, 我能见凡人生死, 却见不到死后诸事,况且我出生前,天权主已替我略做卜算, 我的姻缘,与鬼蜮并无半分干系。”

    端坐星图中的天上仙人笑着说出了这番话。

    玄衣的鬼王闻言猛地抬起了头, 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一旁的元华吸了口气, 脸上没有半分异样, 十分惊讶地挑起眉头“谁人这样好福气, 竟能与天衡星君携手白头”

    他表现得正常极了, 天衡星君也就正常地回答“星君一称不过是外人封的,我还当不得这样的称呼。天权主留下的话语含糊朦胧,我解了许久也解不出, 时候到了也许就知道了。”

    他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姻缘随口一提,随即放置在一边“二公子可在危楼住下, 我身旁巫女尤勾擅长医药, 我的身体也是她疗养的, 有她在, 二公子应当不必受疾病侵蚀的苦楚了。”

    许时晰按下心里的千头万绪,端起恰到好处的笑脸来,对着天衡星君一揖“如此,便多谢天衡星君了。”

    华服大氅的巫主转而看向鬼王“虽是初次相逢,我见希夷君却如旧友再至,心中不胜欢喜。希夷君难得出鬼蜮,我巫族应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君上的,请君上多留几日,权作歇憩吧。”

    遮住巫主眼睛的银丝帘幕在微弱的星光中晃动,泛着粼粼流光水波一样的纹理,他说话的模样和许时晰有种奇妙的相似,永远笑意盈盈,圆滑而滴水不漏。

    鬼王顿了片刻,才矜持地“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元华作为他的弟子,当然也得到了同为巫族座上宾的待遇。

    阿幼桑领着他们三人下楼,原本还神秘莫测端正坐着的巫主陡然向后一倒,层层华服在地上开出重叠的花,他长长舒了口气,将视线转去希夷君身上。

    危楼财大气粗又排外,就算是少有客人能进来,也大手笔地在主楼边上建起了一座副楼用于待客,同主楼一样,这座客楼悬灯八方,机巧变化无穷,在夜色中亦是华彩辉煌。

    在他们三人到来前,客楼里只居住着一位太素剑宗的少宗主。

    荼兆是来接天衡去昆仑的,谁知他到的第二天巫主就病了,总不能冷血地让人带病赶路吧,就算用不着巫主走路,那听起来也实在不好听,于是他就住了下来,等巫主病愈再一同启程。

    没想到住了两天,就见到了新邻居。

    许时晰还是凡人之身,在鬼蜮折腾了这么久早就累了,随意择了一间厢房住下,希夷不需要睡眠,随意指了一间落脚,转头就飘飘悠悠上了楼顶。

    客楼的格局与主楼相仿,只是没有这么高大精妙,楼顶中间空了数丈见方的虢隙,用于漏下光线照明,希夷踩着精巧的木雕从这处天井飞上去,刚露出一个脑袋,就和坐在上面的一个白衣人对上了眼。

    荼兆“”

    希夷“”

    能入住客楼的都是巫族的客人,不眠不休练剑的荼兆将长剑入鞘,只是一眼就察觉出了突然冒出的这个人修为在他之上,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前辈。”

    希夷第一反应就是扭头下去假装自己没上来过,但是既然被叫破了,就只好装作坦然的样子,继续将自己的身子从天井下拔上来,与荼兆站在一个水平线上,懒洋洋地打量了一圈四周。

    极东之地地势平坦,站在楼宇之上,除却接天的主楼,四周再没有比它更高的地方,看起来颇有种天下山河尽入我彀中的豪迈意气。

    霜白的月色铺陈在琉璃瓦上,如屋顶积聚了一地碎银,随着月色的浮动荡漾出海河般清冷的光,玄衣的鬼王向前踏出一步,找了处平坦的琉璃瓦坐下,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似的一伸一曲,手肘搭在膝盖上,瞅了荼兆两眼“太素剑宗的小子”

    荼兆气定神闲“晚辈荼兆。”

    鬼王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句“基本功倒是不错,你师尊是谁”

    在他上来前荼兆就在练剑,被看去一招半式也是可能的,他语气漫不经心,大约是随口一问,荼兆却不能敷衍着回答。

    白衣高冠的道子整肃衣衫,一字一顿清晰明朗“晚辈师承太素剑宗明霄宗主。”

    他说完这句话,就注意到面前这位前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表情就略微变了。

    鬼王容貌华艳傲慢,懒懒地撑着下颌不说话的时候特别有种祸国妖姬的味道,这么稍微一变脸,就像是心气不顺的妖妃琢磨着要撺掇暴君劳民伤财一样,眼角眉梢都是被金玉富贵养出来的矜贵任性。

    “你说,你师父是明霄”他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

    荼兆隐隐感觉这人似乎是认识自己师尊的,但是为什么他提及师尊的语气会显得这么奇怪

    “正是。不知前辈”荼兆的话还没有说完,希夷就冷笑了起来“哦,原来是他教出来的,怪不得功夫稀烂。”

    荼兆“”

    您方才还夸我基本功扎实

    简直是为了抵制师尊不惜睁眼说瞎话了

    荼兆面上的恭敬之色淡了一些,他尊师重道,自然敬重师尊的友人,但如果这不是师尊的友人反而与师尊有仇怨,那他也不必敬重人家了。

    但到底是在巫族的地盘上,贸然起争端是在打巫族的脸,荼兆忍下了希夷带刺的话,准备告辞离开,说完那句话后就沉默了的鬼王又抬起下巴,好似不经意地问“你师尊,近些年有没有来过危楼”

    荼兆垂着眼睛,半晌才冷淡地回答“没有。”

    眼前的男人换了个坐姿,歪着头在琢磨什么似的,又问“哦那他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巫主”

    荼兆一脸古怪地看他,方才心中的不悦被这两个问题给浇熄了,满脑子莫名其妙,但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师尊称赞天衡星君,才冠天下,郎艳独绝。”

    然后他就看见这人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嗤笑一声“这还用他来说”

    荼兆“”

    他内心更为迷惑了,这表现不像是和师尊有什么仇怨,倒像是小孩儿生气似的。

    鬼王冷不丁掀起眼皮瞅他“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荼兆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希夷仔细地瞧了两眼他的神情,没看出什么不对来,于是好声好气地笑眯眯道“你要在心里说我坏话就说,但若被我发现一点儿对我不恭敬,我就把你的魂魄抽出来塞到望川台的人柱里去,天天站在忘川里被鬼尸抱着啃,就是你师父来救你也不好使。”

    他这话说的温柔极了,话里残忍恐怖的意味却令荼兆心头警铃大作。

    望川台,忘川,鬼尸。

    他想他大概猜到面前这人的身份了。

    除却执掌鬼蜮的鬼王,谁能把望川台当成一个微不足道的景点般随口提起那可是镇守千里忘川独属鬼王的高台。

    鬼王希夷,荼兆将这两个词语翻出来,怪不得他一副和师尊不对付的样子,鬼蜮和昆仑,一正一邪,不对付才是正常的。

    “希夷君忽至极东之地,晚辈未能相迎,实在失礼。”荼兆不是个爱装傻的人,既猜出了他的身份,就大大方方地点了出来,一是表达尊敬,二也是暗示这是在巫族的地盘上,不要给主人家没脸。

    阴郁傲慢的鬼王看出了他的意思,哼了一声,仿佛不情不愿般哼唧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你在这里,明霄人呢”

    问这话的时候他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神情也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鬼王看起来不知道魔兽潮的事情,荼兆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数年前地裂深渊大动,魔兽潮席卷人间,师尊与魔尊于危难中力挽狂澜,目前不知所踪。”

    他说得很慢,那段惨烈的过往变做话语就只是寥寥轻薄的几句话,讲到最后,他还是将“生死不知”改换成了“不知所踪”。

    鬼王听了这话没有什么反应,神情凉薄冷淡,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哦,失踪了”

    荼兆这回没有接话。

    鬼王也不在乎他是否接话,得了消息想了一会就开心起来,两手一合,颇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不在正好,我可以带天衡出去玩了”

    荼兆听着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对,便见容颜昳丽的鬼王阴惨惨地觑了他一眼“不对,他既然不在,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荼兆就说了“延请天衡星君前往昆仑山卜卦。”

    希夷的反应比他预料的更为敏锐,几乎是他方说完,希夷就沉下了脸“怎么,这回是替你卜卦大的走了来了小的,你们昆仑的还有完没完”

    荼兆自从被明霄剑主带上昆仑山后就少有这样被抱怨的经历,他足足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这下子就是再迟钝,也能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师尊早有明言,天衡星君是他此生挚友”荼兆小心斟酌着说道,鬼王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闭嘴我认识天衡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耍剑呢,他算哪门子的挚友”

    荼兆“”

    好了,真相大白了。

    他冷静地想,这句话里的酸味都浓得要化成水了啊,鬼王居然是这样的性格么

    但是该说的他还是要说。

    “可我与天衡星君见面时,元华君曾提及希夷君,巫主明确说过并未与希夷君相识。”

    持剑的道子白衣飘飘,站在月光下,一语诛心。

    鬼王的脸色变了又变,如果怒气能积蓄成可视化的长条,那这个条应该已经爆了。

    他忍了再忍,终于没忍住怒喝出声“我与他相见时,他尚未继承巫主之位,一个稚龄弱童,不记得见过的人又怎么了”

    荼兆沉默了一会儿,知道此刻最好别说话,但他想了一下,还是接话了“若是经常见面,也应该记得的。”

    言下之意就是,只见过一次的人怎么能算认识呢

    希夷君深吸一口气,好悬还记得自己正在巫主的地界上,气到了极致反而冷静了下来“你真以为他是什么寻常不知事的幼童么,若不是我死的早,入了鬼道,生前星轨消散得干净,他也忘了前事,轮得到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家伙做他的挚友”

    他说到“挚友”这个词的时候,极其讽刺地将它咬在了唇齿间,附带一声嗤笑。

    明明说巫主是稚龄弱童不记得人的也是你。

    荼兆在心中腹诽着,能忍住不接下这个话头的实在不是人,荼兆就是个正常人,所以他问了“希夷君与天衡星君此前有旧”

    要希夷来说,到这里为止他已经不想再演了,荼兆性格沉稳,不是会多嘴的人,讲到这里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不过他正打算扔给荼兆一句“干你何事”,就先一步探查到了站立在天井下无声无息的红衣厉鬼。

    大晚上的不睡觉出来听什么墙角

    鬼王只得又坐了回去,思索着怎么把“鬼王巫主前尘二三事”不着痕迹地透露给元华知道。

    要补上邵天衡和巫主一模一样的补丁,他也是费尽了心思。

    “唔那得看你说的什么旧。”

    鬼王傲慢地侧着脸,长腿踩在琉璃瓦上,好似画中妖魅成了精“确切地说,我欠他一条命,这个解释够不够”

    荼兆疑惑地皱起眉头,不是他不懂,而是倘若有这么深的缘分在,那么巫主怎么可能忘记他

    希夷瞥他一眼就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带点儿嫌弃地说“我不是说了,那时他尚未继承巫主之位,仍是稚龄之子。”

    说着,他的眉眼舒缓下来,像是沉入了一段泛黄的旧事。

    “虽是稚龄,他已显露出了绝佳的天赋,见我将要命丧流民之手,违拗星轨也要救我。”

    “可是天命就是天命,他救了我一回,没能救得了我第二回。”,,,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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