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 跟你姐姐出去赊二两肉回来,再去赵婶子那儿看看有没有多的鸡蛋。”燕母在燕多糖的搀扶下坐起来,披上衣服, 拿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 用头巾裹住。
她的年纪并不算大,尚且不到三十岁,只是常年的病痛将她的容貌催折得苍老枯瘦,眼角都是疲惫的纹路。
燕无纠皱着眉头想说什么, 犹豫了一下, 被燕多糖拽了两把拽出了门, 室内就只留下了梵行和燕母两人。
“大师从哪里来”女人温温婉婉地对梵行微笑, 坐到燕多糖坐过的那把椅子上, 捡起燕多糖做了一半的针线活。
篮子里放着色彩不一的针线和一件做到一半儿的孩子肚兜,这种针线活都是小成衣铺子分出来给人接的,一件活儿能赚上十几文钱, 肚兜上要绣一条肥胖滚圆的鲤鱼, 燕多糖绣工一般, 鲤鱼只绣了一个脑袋。
梵行不会聊天, 接话答话还是没问题的,于是燕母问他什么, 他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粗浅又漫无边际的东西,那条呆板的鲤鱼头就在女人手里拥有了活灵活现的灵动俏皮, 好像真的有一条大胖鲤鱼跳上了布料一般。
这样的绣工,在大部分绣娘中间都能算得上是出色, 想来她要是没有生病, 一家人凭借这个手艺也能过上温饱有余的生活。
“从那么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过来, 大师实在辛苦。来京师是拜访友人还是游览的呢”
梵行转着念珠,紫檀木的佛珠在他手里撞出沉稳清脆的声响“只是前来瞻仰一番皇城气象罢了女施主绣工了得。”
燕母的针顿了顿,低下头看着那条栩栩如生的鲤鱼,笑了一下“大师过奖,不过是一点雕虫小技,女人家的活计,做久了就熟练了,说不上什么了不了得的。”
她将话题不着痕迹地扯开“外面做得比我好的一抓一大把。”
梵行想了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针法,贫僧似乎见过,有在寺中进香的女施主,供过一件佛衣,上面绣的佛纹好像用的就是这种针法”
燕母的手停下了。
无言的静默在室中蔓延了一会儿,燕母叹口气“我早年在大户人家做工,也算是在夫人面前得了点脸,我的夫君和那家的老爷是奶兄弟,两人一块儿长大,后来做了个不大不小的管事,毕竟是吃自己的奶长大的,婆婆疼老爷像是疼自家亲儿子一样,若不是那家人没落了,现在糖糖和啾啾也该是陪着少爷小姐长大的了。”
“婆婆的长子死得早,夫君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夭折了,婆婆就将二郎养得有些混不吝,糖糖怕她爹,许是讲了些不那么中听的话,大师听听就算了,别当真。”
梵行听她说完了这么一长串,眨了一下眼睛“无纠只与贫僧说,他的父亲几年前失足滑落河水溺亡,除了这个,他的姐姐也没说旁的。”
燕母闻言,出了好久的神,眼里忽然就淌下了泪痴痴地发起癔症来“是啊二郎跌进河里去了,他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唿嗵一下栽进河里,怎么捞也捞不上来婆婆也不在了,悬在房梁上晃啊晃,晃啊晃”
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忽高忽低地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时而呵呵笑起来,苍白瘦削的脸上都是神经质的慌张“藏起来把啾啾藏在娘的被子里”
梵行站起来“女施主”
女人手里还拿着尖锐的针,梵行怕她戳到自己,伸手要去拿下那枚针,漆黑阴沉的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住了他“你你要来抢我的啾啾了么”
梵行的手顿在半空,若有所思地唤了一声“燕夫人”
女人神经质地把自己往后缩,手里握着那枚针,针尖已经扎进了她的手心,鲜红的血从掌心滑下来,她却浑然不知痛一样警惕地望着梵行。
眼见那血越来越多,梵行低诵了一声佛号,道了声得罪了,旋即伸手迅疾如风地点住燕母手臂上的某个穴位,女人攥得死紧的手登时一松,梵行取出那枚扎进了她手心的针,随意撕下一截儿衣袖替她擦干净血裹住伤口。
他包扎时没有刻意收力,包裹人手还是包裹一块石头木块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被连续不断的疼痛刺激着,燕母终于恍恍惚惚地恢复了一点神智,茫茫然看着自己的手心,半晌才“啊”了一声,大约是明白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让大师见笑了,我我这几年脑子有些不好使”她想要解释,又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解释的,于是就沉默了下去。
她之前的表现,和一个疯子已然无异,梵行没有询问原因,燕母眼神游移,无意识地用手掐着掌心,很快那截雪白的布料又染上了湿润的暗红。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燕无纠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抱怨着走回来“谁要吃鸡蛋了你拿三个不就够了,我不爱吃那玩意儿,又腥又干,多的那个还是给娘。”
燕多糖跟在一旁和和气气地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鸡蛋才能长高,我最近接了成衣铺的活,买几个鸡蛋还是买得起的。”
女孩子声音柔和,语气里却带有坚韧不容拒绝的坚持。
“谁要吃鸡蛋长高啊你是说我以后长不高吗我以后会长到七尺那么高不,八尺你抬头只能看到我的下巴”燕无纠愤怒地反击。
燕多糖敷衍地嗯嗯嗯,进了院子高声道“娘,我拿了四个鸡蛋回来,赵婶子还给了我一小碗酒糟,可以做酒糟蛋呢娘,你的手怎么了”
姑娘心细,一眼就看见了燕母手上暗红的痕迹,神色一变,将篮子往桌上一顿,弯下腰去看自己母亲的手。
“没关系,只是不小心扎到了。”燕母躲了一下,没躲掉,被女儿抓住仔细查看起来。
“扎到手”燕无纠反应极快,视线快速定在了针线篮上,表情怪异,“娘怎么会扎到手”
燕多糖反应慢一拍,紧跟着也回过味儿来“娘绣工这么好,又注意护手,就算是不小心扎到了,怎么会扎成这个样子”
梵行乖巧地闭着嘴,把自己当成透明人摆在一旁。
燕母推开女儿的手“真的只是不小心,我去做饭,糖糖跟我”
“让弟弟去,”燕多糖忽然打断了燕母的话,告状似的撒娇,“他前几天还跟我吵架”
燕无纠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拒绝干活,却一定要在嘴上争个输赢“谁跟你吵架了你那是强词夺理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抓到了一个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词,叉着腰瞪燕多糖,他个子不高,营养也跟不上,远没有同龄的九岁小孩那么高,小胳膊短腿跟个气狠了于是长出腿起立的窄方壶一样,透着一股莫名的喜感。
燕多糖不跟他吵,将他推到燕母身边,看他嘟嘟囔囔地扶着燕母出了门,脸上的神情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梵行看出了她想和自己说话,还特意支走了燕无纠,可灶台就在屋檐下,里面的人要说什么,声音稍微大一点儿外面就能听见,燕多糖张张嘴又闭上,一张小脸通红,反复几次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我娘的手”燕多糖终于鼓足勇气,声音压得极低地开了个头,只说了四个字就停住,纠结迟疑了半晌,匆匆抛下了一句话,“请您不要再问我家的事情了,娘有些糊涂,便是问了也不得准的。”
她显然是看出了燕母手上的伤不是被针扎到了那么简单,但到底也没有追问下去。
晚餐有了道肉菜,燕母和梵行面前还各有一小碗蒸蛋,直到几人坐定了,燕多糖才忽然睁大眼睛反应过来“这个肉”
燕母一懵,她光想着谢谢人家了,竟然忘了和尚是吃素的
母子三人面面相觑,梵行垂着眼帘,还是带着那样略微羞涩似的笑意,将放在他面前的蒸蛋轻轻推到燕无纠面前“无妨,谢意贫僧已经收到了,这碗鸡蛋给无纠正好。”
燕母尴尬地捏着筷子“这大师,我”
她伸手想要拦下那碗鸡蛋,梵行的手比她快了不少,轻巧地一推,就将粗瓷碗推到了无纠面前。
无纠两边看看,端起碗将蛋分了一半到燕多糖碗里,笑嘻嘻地对梵行说“谢啦先生”
这一声先生他倒是喊得真诚极了。
一个鸡蛋换一句先生,也不知道是谁吃亏。
燕多糖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半个蒸蛋,愣了愣,反应很快地将蛋拨回了燕无纠的碗“行啦,我不爱吃这个带水儿的蛋,你替我吃了吧。”
燕无纠瞅了她一眼,没有拆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闷头扒起了饭。
梵行在城中没有固定居所,原本是应当走几里山路去城外的梵音寺歇脚的,但是教了个街头百事通的小学生后,燕无纠就在附近给他寻摸了一处破庙容身。
梵行对于吃住都没有什么要求,自己挽着袖子认认真真把破庙打扫了一番,收拾了破门和腐烂的瓦片,将佛像擦了几遍,这小小的破庙看上去勉强能住人了,他就抱了些稻草来,在避风的地方铺了个简陋的床。
夜色渐深,破庙旁边有一条窄窄的溪流,不宽,倒是非常深,一个成年男人站在里面都看不见头,梵行去那条溪边上舀了水准备回去擦庙门,他不用睡觉,晚上不是打坐念经就是清理破庙,修真之人眼力好,他甚至不用点蜡烛都能看见暗沉夜色中的东西。
也能听见微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响,和夹杂在其中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微弱的月光下,荒芜破庙旁,潺潺溪流边,蹲在水边的僧人一无所觉地伸手舀水打湿手中抹布,一道纤瘦身影在荒草中慢慢靠近,如同无根的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走到僧人身后,慢慢地伸出了一双手
“燕夫人,您也睡不着吗”
白衣的僧人忽然起身,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一只手隔着衣袖牢牢扣住了来人的手腕。
遮住月光的云被吹开,清透月色洒下来,照出莲花神佛般的男人,和面目疲倦枯瘦的女人。
“不要带走啾啾”
她神情异常,好似在梦游痴行一般,被梵行抓住了也没有一点紧张之色,反而急促地呼吸了两下,身子一软就要跪下来,向面前的男人哀求“不要带走啾啾我找不到啾啾了”
她语无伦次地哀鸣着,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都是迷乱混沌的色彩“好大的雨啊啾啾看不见我会哭的娘,求求你,别带走他啾啾在哭啊”
梵行
娘
他之前被窈春抓着喊了一次娘,这次又被燕母抓着喊了娘,怎么回事,他这张脸,很有母性的慈爱光辉吗
梵行弯下腰去扶燕母,不远处又传来了裙摆扫过草叶的声响。
“娘”这次出现的是燕多糖,梵行的眉尖轻轻挑起来一点儿,随即又平和地落了下去。
“娘你怎么又出来了”燕多糖迅速接手扶起燕母,农家的女孩儿力气大,扶起一个骨瘦如柴的燕母也不显得吃力,燕母迷迷瞪瞪地靠着女儿,眼神还是虚虚地盯着某处,嘴里喃喃念叨着零落的词语。
“我晚上起来就见娘不在床上,出来找了找”燕多糖朝梵行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她有时候会这样夜游”
梵行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夜路难行,贫僧送二位回去。”
燕多糖顺从地垂下了眼睛,搀扶着燕母一步一步朝那座简陋破败的小房子走去。
破庙和燕家不远,三人走了一刻钟不到便到了,燕多糖将燕母扶上床,屋内没有烛火,暗的用力睁大眼睛才能看清一点东西的轮廓,梵行倒是没有这种困扰,他往里扫了一眼,就看见帘子内还有一张木板床,上面的小孩儿睡得沉沉的,呼吸平静地起伏,燕多糖的动静一点都没有惊动他。
燕多糖将燕母安置好了,撩起额角寒湿的鬓发,走出来站在梵行面前,僧人浩瀚宁静的目光像是无处不在的云雾将她笼罩在内,燕多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声音不发抖“梵行师父夜色也深了,不如在家里住一晚吧,家里简陋,外间倒是还能撑一张床出来”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神低垂,视线落在梵行袖口上,声音低微。
出乎意料地,梵行没有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他制止了燕多糖要替他整理床铺的举动,让她进里间睡觉,自己在门口捡了个地方便坐下了。
穿着白色缁衣的僧人安安静静地趺坐在清贫屋舍门口,他身上雪白的衣服垂落下来,蹭在脏污的地面,修长的指节间缠着紫檀木深沉近黑的珠子,清秀的脸庞上仿佛带着永恒的微笑,一双眼眸闭阖着,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点阴影,比莲台上的佛像还要慈悲温柔。
燕无纠那样的性子,生活在这个地方,身边又是需要他照顾的母亲和姐姐,他像是一只毛发耸立的小兽,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最高的警惕,居然能在燕多糖那样的动静中都睡得安安稳稳
而燕母夜游不知去向,燕多糖居然没有叫醒燕无纠一起寻找,只身一人就跑出了门
梵行数着佛珠的手停下来了,他似乎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连蝉鸣都无迹可寻,天地万物皆进入了好梦安眠,一道微弱的寒光在黑暗中隐隐一闪,冲着梵行的心口捅去
“叮”
清脆的碰撞声在静谧夜色里撞出比想象中更大的声响,梵行平静地睁开眼睛,他手中的佛珠抵住了一枚尖锐的数寸长缝衣针,顺着缝衣针向上看去,就看见了少女慌乱恐惧的眼眸。
“女施主,深夜不眠,是为何故”
梵行像是全然没有看见那枚杀意毕露的银针,也无视了方才拙劣狠辣的杀招,语气平稳一如在询问她是否失眠。
燕多糖见自己手中的针被挡住就知道自己杀不了这个人了,趁着他入睡时尚且杀不了他,他都醒了自己更不是对手了。
燕多糖手指一松,那枚银针叮下擦着佛珠落入泥土里,那点尖锐的银光消失不见。
“我我只是”她脸色煞白,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好辩解的,浑身颤抖着后退了一步,“你为什么要来我家,让我们平平凡凡地过一辈子不好吗娘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件事了,你偏偏要刨根问底我们搬出来,躲得远远的,啾啾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们,不行吗”
梵行看着身体抖如秋叶的女孩,神情茫然“抱歉,您在说什么”
燕多糖抬起脸,被眼泪浸红了的眼睛里都是颤抖的恨意“我在说什么你不明白吗你今天白天和娘说了什么她只有在想起那件事的时候才会心神不定到夜游,你、你不就是来找你们燕家的小公子的么”
“用我弟弟、奶奶两条命换下来的燕家小公子,你今天说了这么多燕家的事,不就是来找他的吗”
燕多糖声音抖得不像话,幽暗的室内,一张属于小孩儿的苍白的脸出现在布帘后,瞳仁冷冷的、亮亮的,望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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