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 楚鸣凤就命人给燕无纠和梵行换了个院子,这回的住址比原先那个大了一圈,设置也更齐备,庭院房屋方正阔大, 不比原先那处秀美, 却别有一番中正挺拔的气韵。
燕无纠旁敲侧击地问了带路的仆人这两处院子有什么区别为何要换, 仆人顾左右而言他, 逼急了只说是郡主的吩咐, 怕客人住着不习惯。
燕无纠到了新房子,里外看了一遍,蓦然想起楚凤悄在湖边对他无意中透露的一个信息住在湖边那些院子里的, 都是南安郡主的宠侍们, 而这边才是待客的居所。
燕无纠琢磨了一回,把楚鸣凤的心思看透了几分,她或许是想做出以礼待人的模样,省得他因为这个宠侍的名头心生不满。
可是就算她不这么干,势单力薄的燕无纠又能怎么办
难不成她真要走攻心计不成
燕无纠一下子想起那晚楚鸣凤临走前欲语还休的神情,脊背上登时鸡皮疙瘩滚了一层。
平心而论, 南安郡主虽然已过了三十岁, 但生的美艳无双,又金尊玉贵着养大,全然和双十年华的少妇没有什么两样, 反而更添雍容华美的气度风韵, 比之燕无纠在捻春阁见过的数任头牌当家还好看, 可是不管怎么说燕无纠都没有要以色侍人的想法啊
他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
他不想要有一个和他快一般大的女儿
燕无纠自此就警惕得很, 南安郡主的邀约能推就推, 还要刻意找些合情合理的理由不让她发现自己的警觉, 于是梵行就见他一天掉进了湖里受了风寒,一天被树根绊倒磕着了额头,一天被园子里的凤雀追着啄了屁股,一天被路过的马蜂蜇了脸
简直像是整个郡主府的山山水水都和他作起对来,非要他闭门不出才好。
偏偏他还不肯闭门不出,非要上蹿下跳在园子里找乐子。
梵行只是打量了一眼那些伤势,就明白了他在想什么,这些伤都是实打实的,不这样也瞒不过郡主府的医官,但梵行作为亲手教燕无纠功夫的人,哪里不知道燕无纠根本不可能受这些奇奇怪怪的伤,只是燕无纠要瞒着他,梵行也不自作聪明去拆穿他,就照着燕无纠想的那样,安心做个万事不理的僧人,只当他是玩过头了。
梵行这样的应对,让燕无纠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在外头这样作天作地的折腾自己,别的都好说,只是怕梵行担心他,到时候梵行要是问起来他为何要故意受伤,他找什么理由去糊弄梵行
现在梵行见了却什么都没问,他只当梵行是被那天他的话伤了心了,心中愧疚懊悔,但也打定了主意不肯去解释,与其让一个清白通透的僧人搅合在这些乌七八糟的烂事里,倒不如这样就很好。
梵行只管去做他莲花上干净的圣僧,自有他将这些污糟烂事同檀香白莲远远隔离开来。
闹了半个月,就连楚凤悄就听见了燕无纠连连倒霉的名头,惊叹之余,寻了个空隙偷偷上门来,对着他一身绷带啧啧称奇“了不得,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人好端端走在府里能受这样多的伤”
燕无纠拄着一根拐子坐在院子当中这根拐子是他昨天脚下打滑从楼梯上摔下去扭伤了脚踝后医官给他的,听了楚凤悄充满敬畏的语气翻了个白眼“你才多大就一辈子了”
楚凤悄老气横秋“虽然生年不过十数,但见书中日月已有数百年。”
燕无纠被她自夸看书多噎的抽了下嘴角,心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当即就要和她较个长短“你懂个甚”
“就是比你懂得多”十一岁的小姑娘毫不怵人,把胸一挺,两手往腰上一叉,华丽的大氅像鸟张牙舞爪的翅膀般张开,“你会背韬中六书吗你会唱战女歌吗你会跳大面舞吗”
这都啥跟啥
楚凤悄嘴里那一串东西,燕无纠连听都没听过,表情茫然地放空了一瞬,就听得小姑娘得意地说“都是我南疆大艺”
你南疆的特色文化我一个中原人怎么会懂
燕无纠嘴角抽搐一下,眼珠一转,忽然问“行吧,你比我厉害,但这些都是虚的,又不能当饭吃,百姓才不关心你会不会这个呢。”
楚凤悄一脸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大师教我的时候说这些都是很重要的”
燕无纠一本正经地忽悠她“你大师胡说八道来着,不信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们种的最多的粮食是什么一年熟几回熟一次能收多少一家一年要吃多少粮最便宜好种的粮是什么为什么有的地方要种菜,有的地方要种谷,有的地方却要养花”
他连珠炮一般噼里啪啦闻了许多问题,这回表情茫然的就换成了楚凤悄,她吭哧了半晌,皱起眉头“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燕无纠继续问她“你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怎么去治理你的百姓你的百姓跟你说,今年下雨多了,种子不好活,你难道就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凤悄听了就觉得不对,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得满脸通红。
其实这些农政她本就是要学的,但也该等她大些了再学,燕无纠就是看她天真烂漫娇生惯养,明显对这些一窍不通,刻意蒙她的罢了,她要是懂这些,他话锋一转就会拿市井民俗去问她,左右能把她唬住就是好的。
反正他一点儿也不觉得使出浑身解数去骗一个小姑娘有啥不好的,她娘还对他虎视眈眈呢,他不该找些好帮手
楚凤悄被他问的一愣一愣的,气势就弱了下去,鼓了鼓嘴巴为自己辩解“这些我就是没学到嘛我懂的东西还是很多的,你问我书上的东西”
燕无纠故作不屑“问你这么简单的都不知道,问你书上的有什么意思,你连自己周围的事情都摸不清楚。”
楚凤悄眉毛一立,自尊心涌起,非要洗刷掉自己不学无术的罪名“你问你问郡主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要是答不上来,我就管你叫姐姐”
燕无纠气得差点要站起来“谁要你叫姐姐”
楚凤悄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这不是和自己一块儿玩的伴读们,用不着输了喊姐姐,那就喊哥哥吧,喊哥哥有啥的,就当哄哄他了。
小姑娘的变来变去的表情定在了一个满意的区间,大方道“不喊姐姐,那就喊哥哥吧。”
燕无纠直觉她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又找不到证据,索性放在了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郡主府里有几间屋子”
楚凤悄信心满满张嘴就要回答,迎面这个问题就把她砸傻了。
郡主府有几间屋子这谁知道啊整个府邸上下,估计只有几名老管事才知晓,连郡主本人都不一定知道。
她一愣住,燕无纠就乘胜追击“那郡主府里有几只凤雀几只白鹅最小的那只白鹅多大了”
楚凤悄急的鼻子上冒汗“你问点正经的行不行”
燕无纠瞥她一眼,状若无奈“好吧好吧,那你说说,郡主最喜欢的宠侍是谁”
终于有一个自己能答的了,楚凤悄心中松了口气,虽然有些涉及母亲的私隐,但这事儿府里人大多都知道,说了也没什么,她迅速道“小甜院里的庄贤”
燕无纠本来也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她话音刚落地迅速接上“那郡主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这回楚凤悄想了一会儿,犹疑着回答“一柄短剑”
燕无纠哪里关心楚鸣凤真的喜欢什么,听她话音有了犹疑也不在意,立马接着问“那统领郡主府守备的人是谁日夜巡逻部署有何长处有何弱点”
楚凤悄流利回答“是广戈将军,她擅长守卫,郡主府交由她护卫,从未出过差错,弱点弱点嘛”
她眼睛一眯,眼中有锐利的光一闪而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燕无纠心中警铃大作,若无其事地嗤笑一声“我就是随便一问,难道你告诉了我,我能带兵打过来不成叫你说别的你说不出,我担心我再问你娘的事情,你要怀疑我想当你爹”
楚凤悄气的直跳脚“你想当我爹你做梦”
她气呼呼地转身冲了出去,仆人被她拦在园子外一直没听见他俩的对话,倒是把最后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一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忙不迭跟上小郡主气哼哼的步子,立即有人将这件事情呈到了楚鸣凤案前。
容颜昳丽的女子听了侍人的汇报,脸上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容,没有斥责那少年出言不逊,反倒转口说起来其他“悄悄同他关系很好”
侍人犹豫了一下“似乎似乎是交谈甚欢。”
楚鸣凤蹙了眉头,衡量片刻“把悄悄的功课再多加一些,让她专心学习,尽量拦着她,别让她去见燕无纠。”
侍人退下了,楚鸣凤转头问阿重“那小儿日日出意外,今天又是什么事”
阿重摇摇头,脸上也出现了一点莫名“他扭了脚,今天都没有出门,倒是没出什么事,就是喝汤时被呛着了。”
饶是见多识广的南安郡主听了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思索了半晌忍不住问“难道这世上真有如此倒霉之人”
她们俩谁都没有往燕无纠是故意的那方面想,实在是因为燕无纠根本没理由这么做,一个乡野粗鄙少年,见了满目荣华富贵,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心怀警惕还下得了这个狠手把自己折腾成那副惨样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那夜他的演技不错,把楚鸣凤糊弄的结结实实。
两人琢磨了半晌,只能归因为燕无纠真的就是这么倒霉,楚鸣凤站起来“那就我去看看他吧。”
阿重拧了拧眉头“殿下金尊玉贵,何必亲自去看,要示好,让人把他抬来不就好了。”
楚鸣凤换下素净略旧的常服“你也说是示好,既然要示好,那就彻底一点,拿这么点架子有什么用。”
阿重只是随口一提,见郡主不采纳也就不说了,替她换上描金绣凤的外裳,一同往客院子去了。
走到半路,楚鸣凤忽然问“我记得,他仿佛是跟着一个和尚一块儿来的那个和尚叫什么来着是什么来头”
阿重敛着眉眼“叫梵行,去的人还没查出来,传信回来说,找不到那和尚挂单的寺庙,小庙宇都没有听过这么个人,或许也是哪出淫寺出来的野和尚,大寺院的人口风都严,他们去了天台山,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想再往河间走一趟。”
河间的净土禅宗是中原公认的天下第一庙,绵延数百年,香火鼎盛,凡是有名有姓的和尚,都必然要去那里走一遭的,晚些日子来报也是正常。
楚鸣凤想起那天看见的那一袭素白缁衣“倒是不像野和尚”
但是很快,她又微微掀起了嘴角“若是个野和尚也是好事,我那好哥哥,最近还在折腾那些田地隐税么”
阿重答道“中原的官儿惯会隐匿田地虚报税收,乡野之间勾结连绵,想要整治不是易事。”
楚鸣凤慢慢地说“我忽然想到,他既然要整治官员瞒税,怎么不把寺庙的田地税收和人头税一块儿缴了呢”
历来便有寺庙所占田地少收一分税的规矩,这也是早年邵魏王朝起家时为了得到僧众支持而许下的诺言,同时还规定了寺中在册僧侣免收人头税的规矩,使得许多养不起丁口的百姓纷纷将孩子送去寺庙出家,以减免赋税,甚至还有些小寺庙买卖僧侣名额牟利的。
楚章登基后用了前朝税法,现在还在和官员们隐匿的私税斗智斗勇,不知是没注意到寺庙还是要延后处理。
阿重有些疑惑“殿下的意思是”
楚鸣凤在心中勾画着新的计谋“还早着呢,先去看看燕无纠和那个梵行的相处之道,这手好棋,要放在关键之处才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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