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鹤烟福地(六)

    明月别枝, 星光疏淡。

    草丛中蟋蟀鸣叫, 溪水哗哗流过。

    一丛篝火静静燃烧, 火星点点,憧憧树影被拉得无限长,深山老林里有夜枭呼号, 一声接着一声,伴随着夜风萧萧,听着有些渗人。

    福地的时间流逝得比外头慢,等众人安全逃出来时,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晚上,几个人累得筋疲力尽,只好就地修整。

    姜别寒捡来最后一捆树枝, 轻轻放在地上, 对面一棵参天巨树下, 女孩们蜷缩在一起,鹅黄的仙裙即便在夜色中也分外瞩目,她膝盖上罩了件宽大的外袍, 外袍底下微微拱起,极小幅度地起伏着。

    剩下几个便歇息在对面。

    水绿鹤氅的小少年触地便睡熟, 姜别寒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还翻了个身, 一条胳膊拦在他脚边,差点将他绊一跤, 他黑着脸将夏轩手臂拨了回去。

    至于那个陌生少年, 可能在福地里被巨蛇吓出了心病, 正在做噩梦,时不时抽搐一下,还抱着树干痛哭流涕,为了不让他打扰众人睡觉,姜别寒只好在他额头上贴了张安眠符这还是绫烟烟亲手给他画的符箓,他有点心疼。

    和尚睡相最好,盘腿危坐,看上去不在睡觉,而是在念经。

    只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没有睡。

    衣袍在夜色中笼着一层柔柔的光,好像在这个地方,月光也会多眷顾一些。

    腰上的伤潦草处理了一下,地面留下一块血污。少年一个人坐在月影中,屈起一腿靠着树干,一手按着腰间汩汩流血的伤口,正在闭目养神。

    “我要不问问白道友,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肉白骨”

    姜别寒在他面前蹲下来,看着那一团血肉模糊的伤,饶是身经百战如他,也不由感到一阵心悸。

    幸好那巨蛇没有毒,否则便更麻烦了。

    高境修士受了伤,可以自己缓缓修复,但像这种深可见骨的伤,没个天痊愈不了,所以姜别寒想求助于白梨,出门在外身边有个药宗弟子的重要性这时候便体现得淋漓尽致。

    薛琼楼没有睁眼,月光使他眉眼都浸在暗影中,哑声道“不用了。”

    姜别寒回头看了眼,白梨在绫烟烟膝上睡得正香,压根没有自动醒过来的意思。他只好悲天悯人地叹口气,走到一旁抱着剑也闭上眼睛。

    顺便打定主意,明天就将此事告诉绫烟烟,她一定比自己主意多。

    一个是异姓兄弟,一个是异性兄弟,做大哥的不拉一把过意不去啊。

    这么琢磨着,姜别寒安详地入眠了。

    更阑人静,四周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哔啵声,此起彼伏的清浅呼吸声,等一切声音都平静下来,薛琼楼才缓缓睁开眼,稍稍坐直了些。

    他将捂在伤口上的手放置身前,松开紧握的手心,一枚银光闪闪的鳞片,躺在鲜血淋漓的手心。

    这最后的遗物看上去又小又丑,被岁月磨平了光芒和棱角。

    “自从星光都坠落之后,这是她留在世间最后一样东西了吧”玉灵趾高气昂的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愁绪“想拿回你母亲的遗物,自然可以,不过要拿什么交换,你应当也再清楚不过。”

    祂轻轻一拍黑蛇的脑袋,黑蛇躲着不敢冒头,怂得尾巴都打了结。祂轻笑道“乖,别怕,现在可以去咬他了。机会难得,一定要狠咬一大口哦。”

    巨蛇黑洞洞的嘴,如同黑夜兜头罩下。

    漆黑不见五指。

    渐渐地,几点光晕撑起了这片浓郁的夜色。

    仔细看,这是灯树上幽幽燃烧的蜡烛,烛泪滂沱而下,臃肿地堆叠在油灯里,像凝固的血块。

    周围全是人影,烛光在他们手中刀刃上燃烧,无数道炫亮血光纵横交错。

    “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啊”

    这群被千里迢迢从各地请来的医修们交头接耳。

    “是要将这块连着皮肉一起剜掉吗”

    “这样太危险了。”白发苍苍的老医修看了眼他死气沉沉的眼眸,朝着上座拱手一礼,迟疑道“薛家主,能否让令郎昏迷了再让我们动手”

    “那样不行,就让他醒着吧。”白衣胜雪的男人惬意地靠在椅子里,合上手里翻了一半的书,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疼吗”

    他咬紧衣袖,一句话也没说。

    多说一句话,这个男人眼中的鄙夷便会多一分。

    冷硬的刀刃贴在皮肉上,激起一片蛰心刺骨的寒意与颤栗。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衣袖轻微摩擦声,书页被轻轻翻过的脆响。刀刃割进皮肉时,也会发出潮湿的噬噬声,像铁踞砍在被大雨泡烂的一截木头上,又露出青白色的崭新的芯子,一路血珠迸溅,如同架在燎原之火上烘烤。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所以这声音一阵阵地被放大,如开闸的洪水怒浪奔腾,一波波地冲刷在耳畔,是敲鼓锥髓的刀山剑林。

    一只苍老粗糙的手伸过来,捂住他眼睛,老人悄悄在耳畔道“小公子,别睁眼,睡一觉。”

    他在这一片用手笼住的黑暗中,眼睛睁得极大,于是烛光里端坐翻书的男人成了一抹停留在眼帘中的残影。

    月寒日暖,月升日落,漫长的黑夜与空洞的白昼飞速交替,都成为这片小小烛光中的缩影。

    明明只是须臾一瞬,却好像过了千秋万年。

    “好了。”

    一声声长叹不约而同响起。

    “劳烦诸位。”神姿高彻的白衣男人拂袖起身,“还请诸位不要将此事宣之于众我们出去谈。”

    殿门缓缓合上。他俯身躺在象牙塌上,奄奄一息,无人问津,连黑暗也弃之不顾。

    血滴在精石地面,刀砸斧刻般的闷响。

    他在这片黑暗中找到了唯一的陪伴,于是开始数血滴落的次数来保持清醒。

    一、二、三三百八十七、三百八十八、三百八十九。

    第三百八十九滴的时候,有人匆匆走进来,给他盖了层薄毯,又匆匆走出去。

    继续数下去。

    三百九十、三百九十一七百五十五、七百五十六。

    第七百五十六,殿门又一次打开。

    男人脚步轻快,听上去心情愉悦,看来那群医修没有得陇望蜀地给他出什么难题。

    “今日的功课还是要做的,不过你可以提前看她去。”

    男人站在塌前,声音陡然一冷“别装死,给我起来。”

    “我数三声。”

    他僵硬青紫的手指一动,狼狈地从塌上砸下来,后背的伤口砸在地面,滚烫的痛感,要把整个人撕裂。

    “站住”男人低喝“把衣服换了,你是要让她看出什么端倪吗”

    衣物跟伤口黏在一块,他咬牙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潦草披上干净雪白的外袍,踉跄着走了几步,而后越走越快,迫切地跑了起来。

    天色阴霾,昨夜冬雪未消,白茫茫铺了一地。

    玉龙台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人间蝼蚁。一片片望不尽的飞檐斗拱殿宇巍峨,道不尽的森严壁垒世家威严,明廊两侧青翠挺拔的雪松盖着残雪,悚然兀立,说不出的森然可怖。

    跑着跑着,一个黑影滚到脚边。

    是一颗须发喷张的头颅。

    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他骇然跌坐在地。

    是方才遮住他眼睛的好心爷爷。

    冬风乍起,苍苍白发如蓬草乱舞,寒天漠漠向昏黑。

    “是家主下的命令。”同样白发苍苍的老管事站在身边,兔死狐悲“知道您秘密的人,谁都活不成。”

    他木然抬起眼,极目远眺,青灰色的海平面如一条连绵不绝的飞光,将天地一切为二。

    青天高,黄地厚。注

    咳咳咳。

    身旁正在打坐的和尚一口气走岔,咳了几口血出来。

    光晕在眼前模糊又清晰,重叠出斑驳稀疏的树影,天心月圆。

    更深露重,树叶上的露水凝聚成滚圆的一滴,在地上砸出一朵水花,飞珠溅玉。

    薛琼楼轻轻合起手掌,那枚鳞片化作一缕柔光,消弭不见。他重新按住腰间伤口,血液仍在汩汩流出,在地上汇成一道涓涓细流。

    “佛子,”他知道这和尚也没睡,“你有酒吗”

    和尚一愣。

    这个要求,就有点为难他了。

    哪个出家人会带酒啊这不是让他们破戒吗

    薛琼楼靠着树没动,歪斜着身体,气若游丝道“失礼了,当我没说吧”

    一汪泛着琥珀光泽的清澈酒水,呈至面前,红泥小酒壶,系着一圈绿绳,愁红惨绿,真不似庄严神圣的佛门颜色。

    “阿弥陀佛。”了尘和尚念了句佛号,低眉顺眼地解释道“这是小僧一位故人的旧物,这其中的酒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檀越尽管用。”

    一枚滚烫的月亮映在壶中。

    薛琼楼捏着壶颈,仰头灌了一大口,好似将那枚月亮也灌了下去,一丛灼热的火,一路从喉咙烧到肺腑。

    他拿袖口擦去唇边酒渍,微微仰起头看着夜幕,执壶的手一歪,玉珀琼浆悉数浇在鲜血淋漓的伤口,芬芳醇厚的酒香,霎时间掩盖了血腥气。琥珀色的酒液,同样也冲淡了地上那条涓涓血流。

    火烧火燎的痛让他无比清醒。

    夜风熏人,酒香满衣。

    衣襟里有东西在拱来拱去,白梨是被吵醒的。

    那条胖胖的金鳞鱼在拿鱼尾巴拍她的脸。

    白梨揉着惺忪的睡眼,轻手轻脚地脱下身上外袍,满手将它抓住,找了块空旷的静地,紧紧捏住鱼嘴,谨防它再吐出什么东西。

    “你再吵我睡觉,我就把你脑袋做成剁椒鱼头。”她一只手比划着,在胖鱼身上找下刀的地方,“鱼肚做成炖萝卜汤,鱼尾红烧,再撒点葱蒜”

    白梨自己把自己说饿了。

    胖鱼抖若筛糠,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挣脱她的手,游到身后将她使劲往一个方向推去。朦胧夜色勾勒出五道或坐或躺的人影,参天巨树亭亭如盖,冷月如霜,月的皎洁和霜的清冷,全都归于一处。

    “想找你主人啊”白梨打着哈欠,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可以啊,你走就是,我又不拦你。”

    胖鱼叼住她衣领往那个方向拖。

    这点杯水车薪的力道,怎么能拖得动一个活生生的人。白梨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拎着鱼尾巴将它倒立过来,“别打扰我睡觉了好不好啊就这么点路,你自己不会走啊”

    金鳞猛一摆尾,一个鲤鱼打挺高高跃向半空。

    白梨耳边终于回归清净,回到原地坐下,靠着树干闭上眼睛。没睡多久,便感觉有东西在啄自己的脸颊,她伸手拂开,不满地嘟哝“别吵了,你快回去吧。”

    鱼尾巴得寸进尺地扫了上来。

    “还来你这条臭鱼你等着,我找个锅来把你炖了,炖完了给你主人喝”

    话语一顿,白梨仰头愣住。

    月华如水,金鳞在月光中游弋,拖曳着一串晶莹剔透的泡泡,在半空组成三个游龙走凤的字。

    不、生、气。

    白梨“”

    一条鱼哪学来的这么多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