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风陵园·围杀之局(三)

    头颅咕噜噜滚到白梨脚下,拖曳出一道浓艳的血痕, 面上一层涟漪扭曲, 五官像被吸入一个漩涡,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女半靠在墙上的躯体也迅速腐朽, 成了薄薄一张皮囊。

    这人不是自己, 只是披了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皮囊,但看到她死得这么惨, 白梨未免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少年站在不远处, 周身光芒暗淡,黑漆漆地看不清表情,一圈血珠扑在衣摆上, 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又似荷叶上的露珠, 风一吹便簌簌往下倾洒。

    白梨指指死不瞑目的头颅,“这、这个”

    好歹做了这么多天的戏,下手半点情面都不留啊这人

    “假的。”

    薛琼楼轻轻拧转手腕, 一甩袖袍, 血弧如扇面大开。他低头俯视着墙角烂泥似的腐朽皮囊, 若仔细观察,两人体态全然不同。

    “你刚刚去哪了”

    白梨指着后面“我在那边看到好多尸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她眼睫细密如纤毫,没有湿哒哒地黏成一簇,眼眸黑润纯粹,也不是晕着水色的桃花瓣。

    “去看可以, ”薛琼楼笑意嘲弄“你到时候别被吓哭。”

    白梨一头雾水,但气势不能输,挺直腰杆,半点没有颓沉的模样,还有些自豪地炫耀“我刚刚踹翻了一个女人,没有你我照样可以逃出来”

    迷雾渐浓,仿佛一片浑水,让人举步维艰。五步以外辨不清景物,只能摸着墙壁走。

    遍地横尸不翼而飞,只剩下几条黑漆漆的影子,像人被烧焦后在地面留下的轮廓。

    白梨刚站定,四堵墙壁便像魔方扭转,光影在这些雪白的墙面和血红的瓦片间浮动,照得两人面容明明灭灭,墙根与草地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这些墙壁会动。

    流转的光影蓦然停滞,一具无头尸体靠墙而坐,皮肤犹如失了水的树皮,皴裂干朽,头颅滚在一边,已经成了皮包骨的骷髅。

    一只蛊虫从骷髅眼洞中爬出来,冷不丁被一道白光打进墙壁。

    白梨壮起胆子,凑近观察,蛊虫被钉在墙上,发出细弱的嘶鸣,挣扎不止。

    “奇怪,这些蛊虫也有自己的意识吗”

    薛琼

    楼站在不远处轻笑“不然你以为,是谁在操控这些死尸”

    白梨留了个心眼,又鼓足勇气打量这具尸体,不久前在墙面留下的血弧几已干涸。

    是一开始遇到的那个男人。

    既然看到了他,说明这些会移动的墙壁又让两人回到原点。

    也就是说,这么多路,他们白走了。

    白梨揣着不妙的预感转过头,果然见少年抱起手,若无其事地倚着墙面,促狭地看着她,好似在说没错,我就是在溜你,但是你无可奈何。

    法阵之内因天黑而外寂静,四堵高墙投下的阴影仿佛一座穹庐笼罩在头顶,夜空阴云密布,没有一颗星子,像百年难遇的天狗食日。

    她忽地突发奇想这些墙这么矮,能不能爬上去

    还没将这个想法付诸于口,一粒白光像倒坠的雨珠,拔地而起,四周墙壁立刻随之拔高,竞相追逐,最终那粒白光落了下乘,像升了空却没能开花的烟火,耗尽最后一丝余热,又笔直地往下坠落。

    落进薛琼楼手里,他含笑而视看吧,这样也是不行的哦。

    本就为数不多的出路又被堵住一个。

    他是不可能让自己找到绫烟烟的。

    白梨靠墙蹲坐,抱住了脑袋。

    走错一扇月门后,姜别寒便找不到绫烟烟了。先前试过御剑冲上去,奈何这些墙壁也无限拔高,遥遥无际。

    他只得扶着墙壁一步一个脚印走,不远处有个少女蹲在墙角幽幽哭泣,鹅黄色的裙子在夜色中明媚耀眼。

    “师妹,你怎么在这”姜别寒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你没事吧我找了你好久”

    她从膝盖间抬起脸,泪盈于睫,楚楚可怜的模样,像一头在林间迷了路的小鹿,“我脚崴了,你能背我吗”

    姜别寒自然不会拒绝,正想弯腰让她上来,一张火符砸了过来,在夜色中开出一朵绚烂的火花。

    “师兄别被骗了”绫烟烟喘着气及时出现,面色苍白。

    蹲坐在墙角的少女立刻变作一张腐朽的皮囊,一只蛊虫振翅飞起,朝着绫烟烟冲过来,绕着她嗡鸣不已,随即被剑光一切两断。

    迷雾变本加厉地浓郁,几欲将夜空遮蔽。

    绫烟烟如坠冰窖,嘴唇泛着一片淡淡的青

    紫,扶着墙壁的五指也是一片乌青,无力地滑坐下去。姜别寒扶着她双臂,让她靠墙坐好,将她的手捂在自己掌心。他也觉得寒冷,或许是体魄差异的缘故,还能勉强走一段路。

    原本在一块的五人被这座法阵分散四地,找不到同伴,更找不到出路。

    “师妹,我背你吧。”

    “我太冷了站不起来”

    绫烟烟哆嗦着捧出一枚养气丹“这是之前阿梨给我的师兄你服下吧你还要找出路”

    “我能坚持。”姜别寒又推了回去,努力装出神色自若的模样“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

    绫烟烟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慢慢将养气丹塞入口中。

    一瞬间时光溯回,好似又回到了在宗门的日子,姜别寒被断岳真人逼着没日没夜地练剑的时候,她偷偷揣了一碟桃花糕给师兄垫肚子,两人偷鸡摸狗似的躲在山后的一株老槐树下。姜别寒饥肠辘辘,一小碟桃花糕风卷残云,不消片刻便所剩无几,剩下最后一片的时候,两人便开始互相推让。

    腻腻歪歪的后果是被断岳真人或掌门师尊发觉,每当这时,姜别寒便很有义气地站出来,说是他怂恿师妹送的甜点,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顿训斥,还要被罚写检讨。

    绫烟烟招了招手,“师兄,你过来一点。”

    姜别寒不明所以地凑过去,脸颊便被她冰冷的双手捧住,少女香甜的味道洋溢在鼻端,柔软的唇印上来。

    仿佛有人在耳边放了束烟花,轰一声吞没了所有声音。他脑海里嗡嗡然,像被人拿刀柄狠狠敲了一记,又给塞了一粒蜜饯。

    随即,唇齿间多了一粒圆溜溜的东西,带着点青涩的苦味,一路滚到喉咙里,咽了下去。

    一盆冰水泼下,姜别寒滚烫的脸颊转瞬间被冷冰割面。

    抱起双腿蜷缩在墙角的少女已经闭上双眼,雪白的面容好似被一层霜雪覆盖。

    姜别寒喉咙狠狠地堵了一下,轻轻将她托到背上,一头扎进愁云惨雾。

    浓雾作雨,沾衣欲湿。

    白衣胜雪的少年伸出手,轻轻一拨,宛若推月拂云,层层叠叠的雾化作飞絮游丝,向两侧荡漾开,衬得雾中人仙姿俊逸,如朗月

    入怀。

    “还不走吗”

    白梨蹲在墙角,将下巴放在膝盖上,闷声闷气“我放弃了。”

    她垂着头,衣领中探出一截脖颈,像花草弱不禁风的茎,遭了一夜风吹雨打,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身在局中,身不由己。”可惜身旁这个温其如玉的君子并没有半点怜惜之色,“现在说放弃,已经晚了。”

    “我不走了你走吧”白梨一不做二不休,往地上一坐,“说不定我在这里等,还能等到绫道友呢”

    “等到天荒地老,你也等不到。”

    薛琼楼垂头看着她,面色柔和,旁人光看他的神情,还会误以为是在安慰无理取闹的心上人。

    白梨瞪着他“你在这就是看我笑话的啊”

    他坦然承认“没错。”

    白梨“”

    她忘了这个人有恶趣味的。

    雾气像冰丝往肺腑钻去,寒意顺着脊骨往上爬。她掩住口鼻,哆嗦着扶墙站起来,四肢酸软无力,仿佛在冰水中浸泡一遍,麻木得已经感觉不到了。

    “走、走吧。”白梨艰难地迈出一步,“刚开玩笑的,我才不认输呢”

    薛琼楼已经走在了前面,他现在不负责带路,而是跟着她走,仿佛料定了她找不到出口。

    看着别人一脚踩进泥沼,挣扎、下陷、溺毙,他冷眼旁观,且乐在其中。

    脚步声没有传来。

    薛琼楼回头望去,刚被拂开的浓雾又拥堵在眼前,晦涩难视。

    “白梨”

    没有回应。

    衣袍如刀刃切开浓雾,眼前豁然开朗,那抹隐约的身影靠着墙壁瘫坐在地。

    “你不是说要走吗”他缓缓走到她面前“怎么又泄气了”

    还是没有回应。

    少女侧靠着墙壁,脑袋几乎埋到胸前,肩膀弯成了弓字形,瑟瑟发抖,像冰天雪地里从巢穴中摔下来的幼雀,收紧翅膀给自己取暖。

    薛琼楼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半跪在地,捏住她下巴,将她脸抬起来,触摸到的肌肤冰凉僵硬,像一块坚冰。两片眼睫往下坠,毫无往日神采,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你没有服养气丹”他作壁上观的笑意倏地收敛。

    她不回答,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想把脸埋进膝盖,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些暖

    意。

    “没有了”膝盖间传出的声音细弱蚊蝇,抱住双臂的手冻得发紫,十根手指泛着乌青。

    “什么没有了”

    薛琼楼又把她的脸抬起来,她把脸一扭,重新埋进膝盖,得了片刻安宁,像一只把头插进沙漠里的鸵鸟。

    他目光移到苍白的耳廓,“你的药呢”

    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话,呼吸之间带着冰渣,薛琼楼没有听清,俯身靠近,听到她口齿不清地呓语“都给你了。”

    他目光在她努力蜷缩的肩膀上凝固,直接将她腰间的芥子袋拽了下来,袋中空空如也。

    这不奇怪。

    在飞舟上的时候,她用掉了大半丹药,现在所剩无几。方才其实只剩下一枚养气丹,早已是捉襟见肘的境地。

    其他的呢

    光滑的瓷瓶,随心念晃动滑入手心,他垂下眼帘,瓷瓶又矮又胖,画着两个小人,一个皱着脸有苦不能言,一个往他嘴里塞蜜饯,幸灾乐祸地捧腹大笑。

    瓶颈穿了根红绳,像绞刑架上血红的绳索,一下子将人的心绞紧。

    这也是她在飞舟上给自己的药,仍旧满满当当的一瓶,放在他身边积灰。

    都给你了是这个意思。

    白梨像坠进一个冰窟窿,冷得直打哆嗦,困得眼皮打架。她想把整个人都埋进土里,好好睡一觉,偏偏还有人要把她脸抬起来,打扰她安眠。

    她不爽地打掉那人的手,“啪”一声,自己手心也火辣辣地疼。

    那人似乎被自己打懵,好半晌没再把手伸过来,她把头往手臂里一戳,像一只鸵鸟终于找到了松软的沙漠,安详地把脑袋埋进去。

    下一刻,她脸又被抬起来。

    雾气凝聚在眼睫上,好似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一触即碎。

    唇边抵了一枚丹药,努力往她齿缝里挤,她脸一偏“我不要”

    薛琼楼眼底幽黑“那你会冻死在这里。”

    “我不要你的东西”她把脸贴在墙面,就像那日死死地攥住银萝藤不松手。

    “这是你给我的。”

    她像壁虎似的紧贴在墙面“我不要你身上放过的东西”

    他愣怔一瞬,冷声道“我一粒也没碰过。”

    她眼睫眨了眨,眼瞳黯淡无光,冻得神魂皆失,

    仰起头看着他,整个人都凝滞了。

    “你怎么可以一粒也没碰过”她突然两手揪住他衣襟摇晃,痛心疾首“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我又没下毒你以为谁都像你你不要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薛琼楼险些被她蛮不讲理的逻辑绕进去,一把扣住她手腕,另一只手贴在她额头。

    没有被冻坏脑子。

    不管面上装得有多滴水不漏,他始终都不是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更不是一个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的好人。他不厌其烦地陪着她在法阵中兜兜转转,不代表他同样有这个耐心伺候别人。

    薛琼楼最后一次捏住她下颌,将养气丹抵在她唇边。少女颤动着被雾气沾湿的眼睫,水珠闪着细碎的光,脸颊苍白,整个人宛若冰雕雪砌,一触即碎。

    她终于安分下来,顺从地微微张嘴,连着养气丹和他的手指,一口咬了下去,留下一圈带着私愤的牙印。

    薛琼楼“”

    他屈起指尖,转身贴着墙壁缓缓坐下,雾太浓了,他懒得一个人继续走下去,任由堆叠的迷雾将自己淹没。

    肩头一重,他半阖的眼睫倏地抬起,白底红绳的小瓷瓶滚到手心,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将药瓶收了起来,靠在肩头取暖的人也没有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药瓶指路第十八章末尾

    女主祭天,法力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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