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风陵园·围杀之局(十一)
女人如扑火飞蛾般的身影, 倏忽间在夜色中消失,紧接着出现在树下, 千疮百孔的裙摆滴滴答答往下渗血。
轻轻一声闷响。
樊妙仪软绵绵从树上滑坐下来,身体往一侧倾倒,她面朝着众人的方向,眼睫一动,像飞蛾翅膀最后扇动一下, 眼珠逐渐僵硬褪作死灰,最后的视线,仍旧落在那颗头颅上面。
气息全无。
袖子上一行喷溅的血迹, 薛琼楼随手一甩,血迹飞洒到草地上,如同一把半开的折扇, 他从容不迫地走过来, “你们都没事吧”
夏轩擦着冷汗摆手“没事没事, 薛道友你来得真是太及时了”
方才姜别寒站得太远,长鲸一瞬出动,也比不上那女人靠得近,要是被她得手,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将白梨护在身下的绫烟烟。
姜别寒收起长剑,望着樊妙仪倒地的方向, “她刚刚要说什么”
“她说这枚舍利不是师兄给她的。”明空指间捏着舍利,“但这上面,确实有师兄的灵力残留。”
“佛子那日说, 此回北上是为了寻找令师兄。”薛琼楼微笑着随口一问,并没有任何试探意味“为何方才听樊妙仪的意思,你们好似早就认识了”
明空有些感觉到,这个少年看着彬彬有礼,每回开口也都只是三言两语,却是字字尖锐,刀刀见血,而且是那种让人不觉冒犯的尖锐。
他苦笑一下“檀越误会了。那日我在鹤烟福地遇上樊妙仪时,她便以师兄为借口,引我去府上坐客。我没有拒绝,就是为了暗中调查师兄的死因。”
“真的是樊妙仪下的黑手”夏轩好奇“她到底有什么图谋”
“有所图谋的,应该是她的父亲樊肆。”明空摇头“师兄只身前往西域,势必途径白鹭洲,当时的樊肆还只是个声名不显的散修,仰慕我师兄才名,以讲解佛法为由,让他在风陵园耽搁了数日。樊妙仪与他的相遇,也并非全是偶然,樊肆本想用自己女儿拴住师兄,但没想到”他转头望向女人的尸体“她假戏真做了。”
“她起先是被樊肆蒙在鼓里,得知真相后连夜与师兄潜逃出白鹭洲。违逆父亲,有家
难回,又和青梅竹马解除婚约,无颜再面对未婚夫,几乎被樊家驱逐出去。两人东躲西藏,樊肆屡次抛出诱惑,让女儿回心转意,她都没有搭理一眼。师兄道心坚定,是在那段日子里,才逐渐被打动,踏足于凡尘,真正动了心。”
“相濡以沫,到最后为何反目成仇”
“是我们师门的错。”明空懊恼道“师父师叔将师兄逼得太过,他左右为难,为此还被师父抽了一顿戒鞭。他那日原本是想去找樊妙仪的,未料有人比他更快一步,谎称他的口信,让樊妙仪死了这条心,还告诉她,师兄已经去了西域,从此二人相忘江湖,各不相见,她做她的大小姐,他从红尘再回云端。”
“樊妙仪听罢心如死灰,脱下荆钗布裙,登上樊家的玲珑楼船,果真重新回到风陵园。她已经牺牲了一切,如今物归原主,却也是物是人非。樊肆又派人添油加醋,说师兄到了西域,与明王宫圣女引以为知己,亲密无间。樊妙仪不甘心被淡忘,转而钻研蛊术,她天资卓绝,眉斧蛊便是她心如槁木之时妙笔偶得。师兄不知其中波澜,只当是自己拖累了她,对她心有愧疚,哪怕中了蛊,也甘之如饴,最后生生折磨致死。”
姜别寒沉默片刻,突然想到什么“中了蛊中了蛊的话,身上是不是有浮屠花的标记”
明空点了点头“怎么了”
几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姜别寒正色道“我们先前在掩月坊,发现了一具尸体,锁骨下方也有一朵浮屠花,经过了这么多年,尸体上残留的修为仍旧深不可测,会不会”
“掩月坊笼州闻氏”明空有些惊讶,沉吟道“这么说来,师兄与我最后一次通信,说他已经到了笼州。”
“杀他的会不会另有其人前辈也说了,区区眉斧蛊对他而言算不得致命之物,樊肆又只是个散修,彼时风陵园还未发迹,倾其全族之力也无法与之抗衡,除非有人推波助澜。”
“这般说来,师兄东躲西藏的那段日子,确实不大像在躲樊肆,而像是在躲另外一群人。”明空猜测“难道就是闻氏”
“闻氏和他有牵连吗”姜别寒疑惑道“樊肆觊觎高僧佛法,
妄图飞升成为地仙,才设下一出美人计,但闻氏又有什么图谋”
“等一等,”夏轩突然插了句话“你们有没有发现一个共同点啊”
众人朝他看过来。
他挠挠脸“就是这两家之前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破落户,是在令师兄受害之后,突然像暴发户一样发迹起来。比如掩月坊闻氏吧,靠贩卖炉鼎起家,这半具尸体身上残留的灵力,够他们坐吃几百年。又比如风陵园樊家吧,虽说没有直接关系,但樊肆能有如今的声望,还差一点成为地仙,眉斧蛊功不可没。”
云破月出,满园阴蛰的鬼影,又变作重重花影,乘着夜风送来沁人心脾的花香。
几人却不约而同地背后发寒。
夏轩往后退一步,冷不丁踩到一个异物,吓得面色煞白,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樊清和。他低头探了探少年鼻息,“他还活着”
偌大风陵园,也只剩樊清和一个人还剩一口气了。
从法阵里被救出来的那些人见风浪平息,也纷纷露脸上前道谢,感激之余还有些恐惧。
“你们能走就走。”姜别寒有些疲惫地挥手“这里已经没事了。”
人群中便是一片“多谢仙长”,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离开。
有个相貌未及弱冠的少年频频回望,终于鼓足勇气又回到众人面前“请问,你们有看到我哥哥吗”
“他在法阵里的时候,和我走散了”他语无伦次地描述“这么高的个子,样貌很年轻,估计是往那边走了”
他遥遥一指。
白梨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夜幕被晨曦抹白了一片,已经快天亮了。
这么高的个子,样貌很年轻,而且是她被困的那个方向
白梨觉得自己知道这个少年的哥哥在哪了。
“你们都没有看到他吗”少年失落地垂下脑袋“我们说好了要一起逃出去哥哥的意识比谁都清醒,他不会害人的。”
“我可能知道你哥哥在哪。”薛琼楼又挂起他那春风无害的笑“我可以带你一起去找,运气好的话,他可能还没死。”
你是想半路把人家灭口吧
“不用找了。”
白梨走上前,打开手掌心,是一只已经僵硬的小眉斧蛊。看
到这罪魁祸首的一刹那,少年眉宇间迸出滔天的悲怒,眼眶迅速红了一圈。
“我们能走出法阵,多亏你哥哥指路。”
少年抹了把脸,把眼泪逼回去,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迎着晨曦汇入人流。
薛琼楼看了半晌,似是觉得无聊,笑意逐渐剥落得一干二净,在走廊台阶上坐下来,满地灰尘血迹也不嫌脏。
他在这片冥冥薄光中,像一纸剪影。
白梨在他身畔坐下,折腾了一个晚上,她肚子空虚得很,正扒开芥子袋,想找点东西填肚子。
“奇怪,我芥子袋怎么好像被人动过”
薛琼楼面色半分都没有波动。
白梨整个倒扣过来,乌黑的小珠子滚到地上。
一只手伸过来,她弯腰抓了个空。
“诶,你怎么拿我东西”
“这粒珠子,”他在指间转动一圈“你在哪里找到的”
“你先还我再说。”白梨伸长手臂去够。
他手一扬举得更高,有些惫懒的语气,像在捉弄扑咬钩饵的鱼“先回答再还你。”
他坐着,白梨便站了起来,一下子高出一大截,夹在两指间的珠子近在眼前,唾手可得,没想到他突然又放下手,袖影闪过,白梨有些眼花缭乱,自然又抓了个空。
她只好又蹲下来,抓了把他铺散在地上的袖角,空荡荡毫无一物。
薛琼楼不动如钟,任她钻研自己的衣服。
白梨撑着走廊地板,“你到底藏哪了”
薛琼楼侧过脸,仰面看着他的少女,像一只扑不到蝴蝶的猫,他笑起来:“你可以再找找另一只袖子。”
她意识到被耍,把他袖子一甩,抱起膝盖撑起脸。
他袖口轻轻一动,那枚珠子又咕噜噜滚到他手心,他在手里端详“现在可以说了吗”
白梨像只斗败的公鸡,气焰萎靡,拖长了语调“那个玉灵给我的。”
珠子在手心被焐得温热,他目光不离分寸,语气却有些迟疑“能借我吗”
这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白梨斜过目光,他斜靠着梁柱,出神地凝视着掌心,惺忪的光顺着半垂的眼睫滑下来,有些疲惫。
一夜兵荒马乱,谁都不是铁打的人。他比别人更累,还要伪装出从容的笑脸。
白梨热
血上头“别借了,给你吧。”
薛琼楼侧目。
她一副饱受其害而又习以为常的语气“反正你想要的话,我也藏不住。”
他轻笑“你说得没错。”
白梨本想聊以作慰,现在更加觉得悲愤。
暮色逐渐被曦光逼退,天际露出山峦连绵起伏的轮廓,雪白的海鸟乘风而来,翅膀上缀着晨曦,徜徉而过,替整片天穹拉开了黑幕。
“你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吗”白梨忍不住问了句。
身侧没人回答。
她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
她转过脸,却看到奔忙了一整晚的少年,已经睡着了。
他陷入梦乡的时候,居然还坐得笔直,脑袋微微往下垂一点,两片眼睫乖巧地伏在面上,像一个白瓷做的假人。
白梨暗叹,当年要是有半点如他这般的睡姿如松,也就不会次次被老师逮个准。
绫烟烟捧着一摞符纸经过,以为两人在闲谈,扬声喊“阿梨,你快来”
白梨竖起一根手指,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调一下更新的时间,这个礼拜都改为晚上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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