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犹如一把黑锈的刀, 捅穿云海。
山顶秃鹰盘旋, 叫声疾厉。山崖贫瘠,寸草不生,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 弯弯扭扭地淹没在半山腰的云海中。
姜别寒沿着山路踽踽而行。
两侧散落着支离破碎的骨头, 黑洞洞的眼孔中堆积着灰翳。
秘境由无数个洞天福地组成, 那么他无疑阴差阳错地来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洞天。
别说什么秘籍法宝, 连半点生气都感觉不到。
姜别寒突然停下脚步,一手按上长鲸剑。
几道人影从云海中步步逼近,看这清一色的法袍形制,应是结队而行的宗门子弟, 剑刃纷纷对准他,戒备森严。
姜别寒率先将手从剑上移开, “诸位也是误入此地?”
“我们是从山下来的,”为首的年轻人见他先卸下戒备, 也慢慢放下剑, “在这里迷路了,请问……”
姜别寒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截了当地回答:“前面是悬崖, 走不通。”
年轻人脸上顿时露出失望的神色, 随即又拱手道:“我们兜兜转转走了很久, 也没有走出这座山。如今所有人都进了秘境,人心鬼蜮,这位道友落单独行, 恐怕会遭遇不测。不如我们结个伴,一起寻找下山的路吧?”
蝼蚁成群,猛虎独行。这几人修为微末,沿途结伴,估计是怕落单后遭人暗算,而人多势众,哪怕遇上危险,也能相互照料一二。
姜别寒没犹豫多久,点头道:“好。”
他一个人实则不成问题,到时候把这些人送到山脚就行了。
姜别寒朝这群人走过去,还差五步远的时候,耳边有微末的风声,大地像震颤的鼓面,将石砾震得微微弹跳起来。
头顶有一股剑气,冲刷而下。
他整个人横滑出去。
原本站过的地面扎满利剑,像一丛雪白的龙舌兰。
正胜券在握等着他迈入陷阱的年轻人面色惨白:“糟了,他……”
言语之间,眼前雪光一闪,映出身后一道玄黑的人影。剑刃贴着他前颈,后领被人拎扯,将他往后连拽数步。
“我和你们有仇吗?”姜别寒横剑在前:“要这么暗算我?”
他知道自己是个老好人,很好欺骗,但这回也太过分了,明晃晃地就拿剑刺了下来,也不遮掩一下剑气,这是在低估他作为剑修的敏锐度吗?
“大师兄!”其他人忌惮不前,只能隔空遥遥地喊。
“别别别过来!”他们嘴里的大师兄、那个暗算不沉反被挟持的年轻人语无伦次,“我我我错了!有有有话好说!”
“你们也是大宗门的弟子,应当知道无故杀人是什么后果?为何还要这般目无法纪,暗算于我?!”
剑刃轻轻在那人脖子上一抹,一缕鲜血渗入血槽。
年轻人吓到失声:“是、是山长说的!”
“山长?”姜别寒半信半疑。
“他、他告诉我们,符令之争有三十个获胜名额,意思不是说,只有这三十个人可以进入秘境,而是说我们进来这么多人,最后只能出去三十个!刚刚那场天劫,就是秘境给我们的警告!所以我们必须活下去,做那最后活着出去的三十个人!”
姜别寒难以置信:“难道你们要把其他人都杀了?!”
“人心鬼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当然要活下去!”他突然拔声:“像你们这些上境修士,动一动手指就能把我们碾死,有谁管我们这些蝼蚁死活!我们想活下去,难道有错吗?!”
姜别寒看他半晌,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没错。”
然后干错利落地把他敲晕,以飞剑画圈在他们身边设下禁制,出不去也进不来。
剩下几人也无一例外。
他拿襟袍擦了擦剑刃,看一眼青灰色的茫茫远天,厚重的云层后露出一个庞大轮廓,缥缈歌声隐隐传来。
姜别寒面色有点发白。
这好像是鲸。
秘境里,怎么会有鲸?
—
深谷的出口是一条陡峭石阶,两侧怪石嶙峋,上面则是一片青萝古树,岩泉寂寂,绿影灼灼。
白梨上前试了一下,石壁锃亮,长满滑溜溜的青苔,鞋底踩上去,冷不丁就会打滑。她抬手遮在眼前,浓郁的绿荫从指缝间溢出来。
“只有这一条路了吗?”
薛琼楼仰视着峰顶:“不算是唯一,但另外的出口藏在山岭隧道间,我们还得绕远路。我倒是没什么,你——”
他打量白梨一眼,好似在说:你这走三步路就倒的模样,乖乖爬这条陡峭的石阶吧。
白梨也在定定地看着他。
空谷山风徘徊,两人对视片刻,白梨忍不住先开口。
“你身上有没有那种可以飞也可以载人的法器?”她两手比了一下:“就像绫道友的小桃木剑,这么长。”
那种东西很稀罕吗?
山谷间的风突然变得疾厉起来,薛琼楼举目扫视,目光在峭壁浓荫之间逡巡,慢慢后退到白梨身侧,“你先上去。”
白梨也察觉到山谷间不同寻常的陌生气息,窃声问:“难道也有人和我们一样,被扔进这条峡谷里来了?”
“不是人。”薛琼楼幽黑的眼瞳盯着她:“是山林里的野兽。”
冷风呼啸着穿谷而过,枝桠擦过山壁发出尖锐的剐蹭声,仿佛真有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虎视眈眈地盯着空谷中的两人。
白梨不寒而栗。
“那些野兽啊,”薛琼楼继续道:“最喜欢吃你这种女孩子,连骨头都不吐,还会和同伴一起分尸……”
他又开始胡编乱造。
白梨捂住耳朵,蹭蹭几步跑到石阶下,视死如归地开始爬石阶,刚踩上突起的石头,脚底一滑,整个人像一根下了锅的面条,软绵绵地滑到锅底。
脚下一空,她的心仿佛也从半空坠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托住她的腰。
白梨抓住一根藤蔓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心有余悸地垂下头,他站在下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托着她腰际,促狭地笑道:“你还真信了?”
“我是想尽快上去,尽快跟他们汇……啊!”
他居然松手了!
手里抓着的藤蔓绷到极致,要不是还有一块救她于水火的石头,白梨现在就会挂在半空不上不下,或者直接摔下去。
她冷汗一身:“你突然松手做什么啊?!”从这里摔下来,也是会摔得很疼的啊!
“看你脚下。”
白梨低下头,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团雾蒙蒙的云。透过蒸腾云雾,下方少年的眉眼有些模糊,唯一双眼瞳像山水画中的漆墨。
“这个东西,和小桃木剑相比怎么样?”
是彩云盘啊。
那干干净净的云朵折射着璀璨的霞光,本该就是九天之上的浩瀚云海。
“我可以……踩上去?”她有些心疼,“会弄脏的吧?”
“不会弄脏。”薛琼楼道:“赶紧。”
白梨一手拽着藤蔓,一手提着群踞,小心翼翼踩了上去,鞋底陷进软软的云雾中。她跪下来,望着他愈来愈远的身影,大声道:“那你呢?”
“等我一会。”风把他声音吹得模糊不清。
少年的身影成了个小小的白点,四周由万丈深渊,变作一片普通的常青树林,风声萧瑟。
云雾如有意识般,降落得极低,等白梨轻轻松松跳下,云雾便又收束起来,成了张四四方方的棋盘。
她把棋盘抱在怀里,拿袖子擦干净,棋盘上云雾起伏,一尘不染。
—
谷底迷雾笼罩。一时间天地寂静,唯有山风飒飒。
层岩垒石、枯树野草后钻出几个陌生面孔的人,有人肩扛斧钺,有人手持宽刀,也不乏手持短笛的儒士,带着些轻蔑的神色,潦草地一拱手,对着那个被他们团团围簇起来的少年道:“这位道友,知道出山谷的路怎么走?”
薛琼楼指指身后蜿蜒而上的石阶:“你们说的是这条路?”
问话的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故作疑惑:“这条路怎么了?”
薛琼楼并不回答,一手挥袖,像是推云拨雾一般,把一支激射而来的金乌箭拨开,才微笑道:“是死路。”
—
一团灰蓝色的云凝滞在天际,歌声若隐若现,眼前出现一个瑰丽的漩涡,白梨抱着棋盘,有些萎靡不振,就听地底传来闷雷一般的巨大声响,万丈深渊里漫天金光一闪。
她瞬间清醒,跑到深渊旁往下看,一片云遮雾绕,遮蔽视线。
肩上被轻轻拍了一下,薛琼楼站在她身后,袖袍被风托起,又如鹤翼一般垂落。
“走吧。”
他面色有些苍白,掩在袖袍下的束袖边缘卷起一角,白梨视线停留片刻,“你说的野兽是真的?”
薛琼楼并不否认:“当然是真的。”
白梨仰头看着他:“不是说只吃女孩子吗?”
他轻笑起来:“所以你现在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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