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扭曲尖叫的蛊虫, 如盛夏蝉声嘶鸣。
原本围在少女身边的人群,大惊失色地后退, 少女捂着脸, 那一层能令她在人世间行走自如的皮囊干枯朽败, 只剩下一双充血的眼, 哀求似的目眦欲裂“求你了不要让我多活一会,我自己离开”
“你冒充我徒儿, ”老头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怎么还有胆子让我饶你一命”
“有人让我这么做我就能多活一会”少女五官犹如烂泥剥落,只剩下一张空白的脸, 玉质婷婷的身体也好似被撑弯的篾条,不断往下躬起,伸长枯瘦的五指,像要去抓救命稻草, 可那些衣摆都从她眼前纷纷退避, 她整个人瘪下去, 像一片裁剪粗糙的剪纸,只留下一声尖细的余音“我只是想多活一会”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让所有人都呆住了, 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老头把死透的蛊虫扔在脚下这张干瘪的皮囊上,“我自己的徒儿, 还能认不出虚实吗”
“是寇小宛的婢女,她怎么会在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们身边的阿梨岂不是绫烟烟脑海中闪过一条人影,陡然间后背发寒。
“听说我徒儿在掩月坊和你们相遇后,就跟着你们一起去了蒹葭渡。”老头在地上盘腿而坐, “如今你们回来了,怎么不见她人”
绫烟烟面无人色。
她又看向姜别寒,他正扶着墙壁,背上仍背着那只剑匣,头颅低垂,看不清表情。
纷扰的思绪如一团乱麻涌进脑海,姜别寒此刻反倒无比冷静。
他开始回忆一路遇到的、自以为是天灾、实则是有人暗中作梗的祸事。
最显而易见的,是那条无端遭遇海难的飞舟,让他长鲸剑皲裂,幸而最后撑住了剑心,剑意剑气依然能运用自如。而后是琅环秘境开启前被人盗走的符令,致使秘境崩塌,成百上千人成了天劫下待宰的羔羊,为强行撑开秘境的裂隙,牺牲了扶乩琴和他最后一缕剑气。
但仅仅只是这两件事吗
风陵园请君入瓮,真的只是樊氏父女二人在布局倾巢孵卵之下,只有樊清和一个人活了下来,为何偏偏就是他将
蹙金鼎交给了自己
再往前,他们在鹤烟福地没有取得玉璧石,反倒是遇上了樊氏姐弟,也恰恰是那会,渡口的飞舟莫名其妙被人悉数承揽。
或许可以再往前想一步。
掩月坊闻氏贩卖炉鼎,罪大恶极,但闻氏族人罪不至死,最后却被悉数流放,如今的笼州掩月坊,赤地千里,荒无人烟,一幢耗费千金万訾拔地而起的白玉楼,毁于朝夕。
姜别寒越往下想,越是觉得毛骨悚然,心灰意冷,心中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一条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起始于掩月坊,或许还有更远的源头,掩藏着无法想象的阴谋,譬如为何那具尸首无端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押送闻氏两个姐弟的陈氏弟子好端端暴毙于半途,之后在风陵园,樊妙仪临死前也没说完的话,结璘灯的下落,遭受欺骗与撺掇的李氏兄弟,被压死在树下的董其梁,还有溯世绘卷
姜别寒头疼欲裂,却无端想起在飞舟上,与少年和和气气手谈的一局。
他知道自己下棋的水平,慢起来一步三思,急起来便意气用事,与绫烟烟相比也差之甚远。
那次下完棋,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姜别寒问她,为何中盘认输,绫烟烟皱着眉头说,因为再继续下去,总感觉是落入一个个蓄谋已久的陷阱里,越陷越深,尽早认输,就是早一点摆脱这种如置囹圄的受困感。
现在他们就是一步步把所有陷阱都踩过去了。
姜别寒没有经历过多少江湖险恶,而与少年相处的短短时日,却以切身之痛看遍人心鬼蜮。姜别寒有预感,他现在要收网,却不知道他的网布在何处。或许是死一百人的局面,也或许是一千人一万人。
他想找恩师倾诉,指点迷津,师父却被他牵连,病入骨髓;想提剑奔赴东域,报仇雪耻,长鲸却粉身碎骨,剑气也化为乌有。
他无从阻挡,四顾茫然。
姜别寒扶着墙,半跪在地,心窍的剧烈动荡,让他肺腑剧痛,几欲吐血。
“站起来。”奄奄一息的声音,自他身旁响起。
姜别寒抬了抬头。
“站起来。”那声音又重复一遍“不要跪。”
半躺着在墙角的断岳真人,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浑
浊地盯着他。
“师父,你醒了”
断岳真人拿剑鞘磕了磕那条白骨累累的腿“师父这条腿,是在斩龙一役中受伤致残,哪怕从今往后不能御剑,师父也不后悔,所以师父不怪你,你站起来,跪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你没有出神入化的谋算,也没有波谲云诡的手段,但我们剑修,一生唯有长剑相伴,仗剑而行,快意恩仇,遇不平,则出剑斩山岳,何须顾忌山上有云迷雾锁,何须忌惮暗里那些鬼蜮伎俩,蝇营狗苟。”他指了指自己心口。
“重要的是赤子心。”
这是他和少年的不同之处,好像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和一座云遮雾绕的迷宫。
姜别寒眸光闪动,不由自主起身,沉默片刻,疾步往外走。
绫烟烟连忙跟上“师兄你去哪”
“东域。”姜别寒步履不停,“把阿梨救出来,然后”
他捂住腹部,似乎还存留着被剑刃刺穿的余痛。
如果那个人在东域,他接下来会干什么
“师兄师兄有你的信件”人流自动分开,传信的弟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姜别寒步伐一顿。
这个时候,谁会给他传信
“是一对姐弟,自称是代人传信,信上也没有落款。”
他接过信纸,面色变了。
雪越来越大,天地像巨大的玻璃缸,水面上是一片瓦蓝的天穹,长风万里,水面下是一片茫茫大雪,玻璃缸底部堆积了厚厚一层琼英。
白梨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这也是幻像吧”
龙女的存在,使朝暮洞天灵气充盈,才得以维持幻像百年之久,她化作泡沫消失之后,这片洞天便成了废墟,只有荒蛮的光阴久久徘徊,不肯离去。
他是在以身上仅存的、微弱的血脉重启幻境,推动光阴继续流淌,像小小的人把巨大的石块推上山,无时无刻不在负重前行。
少年半靠着栏杆,侧颜苍白,唇角有一抹鲜艳的血色,“好看吗”
“好看啊。”白梨把他冰凉的手握在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把他的手焐热,“但是你手太冷了,你把幻像撤了,我们回屋去吧。”
“你鞋子掉了,怎么回去”
白梨甩了甩双腿,“雪这么软,不
穿鞋我也可以走回去。”
薛琼楼直起腰,从善如流,“那我就先走了。”
白梨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眨眼功夫,少年突然消失在茫茫大雪中,白皑皑的雪模糊了天地的界限,也将他一袭白衣掩藏,分不清是雪还是他远去的背影。
白梨孤零零坐在栏杆上,东张西望,天地间好似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小小地喊了一声“薛琼楼,你还在吗”
没人回答。
她拖长语调“喂你别扔我一个人啊”
白梨深呼吸一口气,想再大声喊几句,肩膀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神出鬼没地,突然间又从背后冒出来,惊得她差点往后仰倒。
他手里拎了双新鞋,翻过栏杆,没等俯身,白梨连忙从他手中把鞋拿过来,抱进自己怀里“我、我自己来。”
原来是去拿鞋了啊,顺带着捉弄了她一把。
他总喜欢起一些歪心思,下起手来毫不留情,但到了她这里,这些歪心思都变成了不痛不痒的恶作剧。
白梨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侧脸,他静静站着,好似一个雪堆的人,眼底泛起笑意的时候,纯粹而干净。
白梨穿了鞋,想从栏杆上跳下,薛琼楼却拉着她手臂,将她背了起来,走得稳稳当当。白梨一手抱着他,另一手把雪裘抖开,雪绒焐得暖洋洋,将两个人都罩了进去。
靴底踩在雪堆里,咯吱轻响,走了半晌,白梨才发现两边的景色变得不对劲,那一排凭空冒出来的枯树上停着寒鸦,西风萧条。
这不是回去的路。
白梨下巴搁在他肩膀,少年眼睫有雾雾的水珠,她伸手替他轻轻擦去,指腹上留下细细的、绒绒的触感。
“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他眼底有清浅的笑意,“没有走错。”
两人身后那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逐渐变淡,大雪消融,地脉响起汩汩水流声。
一树梨花雪簌簌抖落,枯枝抽出又尖又嫩的绿意,寒鸦扭头梳理羽毛,黑亮的鸦羽变作亮丽的鹅黄,竟是一只黄鹂鸟。
绿意加深,翠树洒落浓荫,蝉鸣叶中响,枝叶间又多了一抹亮丽的鹅黄,成双成对。
绿荫下两条人影。
少年的脊背还有些单薄,背起一个人却刚刚好。
白梨
感觉他步伐变得沉重,轻轻抱紧了他。
幻境在不断发生变化。
秋色老梧桐,绿叶泛黄、打卷,黄鹂鸟用枯枝做了个窝,黑乎乎的一团置于树梢,像一片低垂的云。
他终于停下脚步,脸色愈加苍白,空出一只手,手背抵住唇,只短短片刻功夫,又背着白梨继续走下去。
枯叶飘零,大雪满枝,两人先前留下的脚印,在雪中重新显露,长长的一串,弯弯曲曲。
“薛琼楼。”
“嗯”
“我们就这么继续走下去吧。”她轻轻蹭蹭他的脸,落在颈间的头发微微痒。她停顿好久,才用蚊蝇般细弱的声音,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冬去春来,夏盛秋衰。
少年独自走了这么远,在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苏醒过来。
朝暮洞天,可以是命如朝露,朝生暮死。
也可以是,朝朝暮暮。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我要去培训班了,可能是魔鬼高中模式,以后的更新按榜单来,有事会请假多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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