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月坊是片不夜天。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烟波岸流光溢彩,停靠着几艘玲珑楼船,隐隐绰绰地飘出管弦笙歌,白玉栏杆旁立满翠彩娥眉的女修,如春殿宫娥鱼贯列,水袖翩跹,或是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或是直接御风而起,掠水而去,步步生莲。
沿街摆着贩卖玉石法器的摊位,也有糖炒栗子藕花糕这一类的小推车,人头攒动,挤满了顾客。
街对面一座玲珑白玉楼拔地而起,绣闼雕甍,飞阁流丹,铁马相撞声清越如水。飞翘的檐角衔着一枚明月,月华好似一阵轻纱将这座白玉楼朦朦胧胧地笼住。
境界高一些的修士,或许能看出这是闻氏的独门法阵,能够隔绝下境修士的窥探。
这座白玉楼太过瞩目,以至于身旁簇拥着鳞次栉比的酒楼商肆,点点莹灯,都好似众星捧月,萤虫无敢与月争辉。
酒肆中坐满修士,传杯弄盏,对着白玉楼指指点点,高声谈笑,十分热闹。
一派烟火人间的繁华气象。
马车一拐,又进了一条暗巷。
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妇扭着腰肢款款走过来,举手投足间香风细细,听人对她的称呼,是族中一位老祖级别的人物。
妇人一眼瞧上夏轩,捏捏他的脸:“啊呀,好可爱的小弟弟,我舍不得把你卖了,跟着我好不好?”
夏轩别过脸避如蛇蝎,咬牙切齿道:“妖妇!邪修!我告诉你,你这回惹上麻烦了,我们是玉浮宫的嫡传弟子,抓了我们,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
妇人挑起细而浓的眉毛,捏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巧笑嫣然:“你要真这么厉害,怎么还给我们抓住?”
夏轩:“……”妈的,无法反驳。
红底黑绣的裙摆在白梨眼前绽放,下一瞬她的脸被捏了起来,妇人一双狐狸般妖媚的眼睛,目色惊讶地闪了闪:“咦,这个小姑娘,体质怎么乱七八糟……”
仆从解释道:“这是师叔祖挑来的,据说是极为罕见的通玉凤髓体。”
白梨不明所以。
“原来是那孩子挑的人啊,他眼光向来不错的。”
妇人拿绣帕揩着手指,转过身低声说了句什么,白梨只隐隐约约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都是些语焉不详的圈内术语,她涉世未深,听得一头雾水。
有只手抓着白梨肩膀,将她拽了起来,身影几度闪烁,凭空消失。
“等等,你们——”
妇人弯下腰来,纤长如玉笋的手指抵在惊叫出声的绫烟烟唇上,未说完的话霎时断在喉咙里。
她慵懒地眯起眼,嗓音低沉,像一团魅惑的烟:“小妹妹别怕,怎么说呢,你们比她幸运一点,也有可能下场更惨。”
—
方才那是缩地成寸的法术。
白梨站定之后,混沌的脑袋又开始哼哧哼哧运转起来。
她被带到了个陌生的地方,空无一人。
雾气缭绕,看不清五步以外的景象。脚下铺着光洁照人的白玉瓷砖,一朵朵灵犀花开在鞋底,以皑皑素白为底,堆银砌玉,又勾了几笔海棠红和松花绿,再远处有绀青和黛紫铺散,越远颜色越暗沉,层层叠叠,竞相争艳,一路怒放至浓雾尽处。
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靠近了。
两名粉雕玉琢的女童毕恭毕敬地立在不远处,着紫色深衣,手腕上各自系着一枚铃铛,朝她行了一礼,铃铛又清凌凌响起来。
动作僵硬,眼神空洞无物。
这两个女童,是灵傀。
“请姑娘沐浴更衣。”她们声音也是清清冷冷冰冰凉凉。
白梨:“?”
见她久久没有反应,两个女童歪了歪脖子,对视一眼,身影突然消失,一阵紫烟在原地弥散,片刻内在白梨身后聚起,塑成女童娇小玲珑的模样。
她们面无表情地伸出惨白手掌,将她一推。
白梨真没想到两个小孩子力道这么大。
浓雾也被打散了,解开面纱露出真容,面前是一座白玉池,池水温热,云蒸雾绕。
白梨“噗通”一声掉了进去,咳出几口水,脑子有点懵。
这节奏……温泉水滑洗凝脂?
等会儿,这不是女主的戏份吗?!怎么就莫名其妙加到她身上了?!
白梨像一条砧板上的咸鱼,被两个还没她腰际高的女童搓圆捏扁,从池里捞起来后,又直接给她裹上了一件大袖衫裙,便将她推了出去。
能培养出寸蛇的闻华同样喜好附庸风雅,九曲回廊里移植了几株玉白的梨树,深秋时节仍是千枝万朵,擦身而过之时,梨花纷纷而落,下了一场琼冰碎雪。
继续往前走,同样空无一人。走廊两侧挂着长明灯,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朱帘翠屏依次打开,露出一片空旷场地。
白玉楼拔地凌空,可上九天揽明月,越高处灯光也越黯淡,楼顶消失在一片黑幕中。四周如巨大的多宝阁一样,设置了许多雅间,每一扇梨花木房门都紧紧合上,偶有门窗洞开的,外面也遮了一层轻纱,以隔绝窥探。
白玉楼将隐私保护得很好,进来时无需交奉表明身份的牙牌,而是将客人直接引领至对应的房间。
有“窃窃私语”声响起,虽然关了房门,但若有闲情逸致,彼此之间仍然可以靠传音术交谈。
无数道令人不适的目光压在身上,白梨一下子成了聚焦,她站在楼梯口,死活不想下去了。
这个时候,解元丹的功效已经失了五层。
两个女童则再次对视一眼,伸出雪白的手掌,想将她直接推下去。
还未出手,四周的琉璃窗砰一声碎为齑粉,噼里啪啦砸在地面,宛如月下光可鉴人的水泊。
道道劲猛的罡风袭了进来,两个小鸟依人的女孩瞬间被打飞出去,撞碎对面一扇门。
两个灵傀变成了原本的模样,像两截打磨精细的木棍,关节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里面正安静品茶的修士被吓一跳,跳脚怒骂。
“怎么回事?!”
“谁在外面打架?!”
“没人出来管一下吗?!”
闻华人未至,声音在夜幕中震颤:“何人擅闯我白玉楼?!”
话音未落,又是数道剑光以千钧之势,将整座楼层一斩为二,鳞次栉比的雅间全部遭秧,设了禁制的梨花木门砰砰砰依次炸开,烟雾四起。
无论是正在装模作样喝茶抚琴的,还是偎香倚玉风月旖旎的,全都暴露无遗。
所有人都惊呆了。
仿佛没穿裤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众人气急败坏,脸皮薄的跳窗而逃,脸皮厚的破罐破摔地站出来,破口怒骂:“谁?谁来扰我们雅兴!我是××宗的嫡传弟子!”
“我是×州×家的!”
“我师父是××真君!”
“哦?是吗?”一个冷峻的嗓音,被夜风送了进来,让这片鼎沸的滚水霎时归于平静:“名门正派的弟子,竟如此腐蠹。”
外面黑漆漆一片。
并非月光被乌云遮蔽,而是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最左侧清一色黄底镶绿边、冠带飘扬的法袍,右侧则是疏淡的水青色,高冠博带,仙风道骨,中间人数最少,一袭紧腰束袖的劲装,背着剑匣,锋芒毕露。
众人背后灵光大作,早已在白玉楼四周祭起了法阵。
为首男子正是方才出声之人,手中一柄凝聚夜色寒意的长剑,冷冷道:“今夜在此处的都报上名号来。”
方才叫嚣得最猖狂的几人一看这有备而来的阵仗,顿时怂了,一哄而散,结果又被法阵拍了回来,一片鬼哭狼嚎。
白梨:“……”
扫黄打非,绝对是扫黄打非!
她提起裙角,想趁乱逃跑,冷不防有只手从背后抓住她衣领。闻华不知何时在她身后现身,脸色比初见时更加苍白,且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他身旁也聚了一众墨袍弟子,正护着他逃出重围,见他特意折返捞一个少女,不由焦急道:“师叔祖,都这时候了,您怎么还想着……”
“啰嗦!”
闻华挥掌将那人打进墙里,运起灵力,强行撞破法阵,掠了出去。
旁人不知,但专好此道的闻华再清楚不过,通玉凤髓体有多弥足珍贵,哪怕今夜他境界直接跌到云根,只需采补三月,甚至能助他破开五境瓶颈。
耳畔风声呼啸,白梨的身体也随之腾空而起,从高空可以看到那条灯河成了条金银交错的玉带,璀璨生辉,船上丝竹管弦声远远传来,人流如织,渺小如蚁。
法阵内地动山摇,法阵外岁月静好。
白玉楼后有一片森然连绵的屋脊,是闻氏师祖堂所在,闻华却直奔大街而去,很显然是想壮士断腕,舍了大本营不要直接脚底抹油。
下一瞬,白梨衣领上的力道骤然间消失,被另外一人拦腰抱住。
两道剑光交错着斩向天幕,如同雪白的雷电霹雳,撕开夜色。
闻华捂着断掉的一臂,眼眶充血,恨声道:“姜别寒,掩月坊与你何怨何仇,你一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姜别寒正抱着少女,缓缓落至地面。
他皱了皱眉头,不知此言从何而起,毕竟他从师父那收到的指示,只是讨伐罪大恶极之徒,其余不相干的弟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当然了,这个姓闻的,肯定是要杀的。
毕竟还捉了他绫师妹。
姜别寒没搭理他,伸出一臂护住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女,自己面朝前方,以一敌众,大义凛然:“姑娘,你不用管我,赶紧逃,逃得越远越好……”
他认真说着小白言情男女主生离死别时的经典台词,回头一看。
那姑娘真的没管他,早没影了。
姜别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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