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称心如意

小说:我不想登基 作者:松影明河
    骤然见到信阳公主的诧异与慌乱平息了之后, 张阳就又恢复了以往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这是曾经是信阳公主最爱的模样, 如今却是她最恨的嘴脸。

    张阳笑道“公主不请臣坐下吗”

    “哼。”信阳公主道,“想坐便坐吧, 本宫还会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不成”

    “多谢公主。”

    张阳走到信阳公主对面, 安安稳稳地坐下,拖着哗啦作响的铁链, 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公主,这是一个很无趣的故事, 您可要耐着性子, 才能听完呀。”

    信阳公主把脸往一侧扭了扭, 没有说话。

    但张阳却看见, 她似乎是不经意抬起的手,抹掉了眼角渗出的泪渍。

    张阳觉得,自己的心,又乱了。

    信阳公主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只可惜,他们今生注定了有缘无分。

    “公主不是想知道, 臣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吗臣可以明确地告诉公主, 臣所求的, 就是这一天。”

    “你你求的就是做阶下囚”

    信阳公主难以置信, 也理解不了。

    张阳轻笑道“阶下囚还是坐上宾, 对臣来说, 都无所谓。”

    “那你”

    信阳公主迷茫了片刻, 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你是想要拖着整个张家去死”

    “嘘”

    张阳竖起手指,抵在唇边,低声道“若非是公主来问,臣是决计不会说的。这个秘密,臣原本是准备当面说给我那宠妻如命的父亲的。只可惜”

    他“啧”了一声,满脸遗憾地说“只可惜,臣虽是阶下囚,却也还是公主的驸马,与他们不是关在一处的。”

    信阳公主鼻头一酸,心里既怜惜他嘴上却又忍不住拿话刺他,“怎么,这会子你又后悔与本宫成婚了”

    张阳却不以为意,笑道“怎会后悔能有幸与公主结缔,乃是张阳三生有幸。只是张阳到底是福分不够,不能与公主白首。”

    信阳公主再次隐晦而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把话题拉了回去,“你是看不惯你父亲与继母恩爱,所以才做下这样的这样的错事”

    她终究是不忍再用恶毒的语言去嘲讽他。

    张阳叹了一声,说“臣承认自己的心胸并不宽广。只是,却还没有狭隘到看不惯父亲续娶的地步。”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冰冷,原本运云淡风轻的态度,也变成了咬牙切齿。

    “他们要怎样恩爱,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又凭什么要我的母亲为他们的爱情奉献生命”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了,信阳公主听得一惊,“你你的意思是说”

    张阳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自己骤然激动的情绪。

    他又笑了起来,轻轻的,淡淡的,仿佛一缕微风,擦着明明擦着脸颊飘过去,却让人抓挠不着。

    “自古以来,这种狗男女在话本故事里屡见不鲜。所以,臣才说,这是一个很无趣的故事。”

    在坊间的传言里,暨阳侯张敷和后夫人云氏乃是一对阴差阳错的命定鸳侣。

    他们少年时便有婚约,虽然后来因为误会,男的另娶,女的另嫁。但到了最后,却还是这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暨阳侯对后夫人千依百顺,后夫人对前头夫人留下的继子也是的疼爱,纵然自己有了儿子,却从来没有想过去谋了继子的世子之位。

    这样的一家子,无论怎么看,都是幸福美满的。

    可是,在张阳的娓娓叙述中,信阳听到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张敷与云氏本有婚约在身,但云氏的容貌虽然也美,但却美的没有什么侵略性,丝毫也不惊艳。

    再加上张敷少年时叛逆,不愿意遵从父辈定下的婚约。

    所以,他千方百计地退了婚,娶了张阳的母亲。

    而云氏,也被家里嫁给了一个新科进士,也就是沈愿。

    云氏因此与母家决裂,随着沈愿外放出京。

    十载之后,云氏跟着升官的沈愿入京。

    经过多年的沉淀,云氏的美就像陈酒一般,越沉淀就越香醇。

    张敷竟对她再见倾心。

    如果两人没有过少年时的纠葛也就罢了,不过是个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的故事。

    可是,偏偏两人就有那么一段纠葛。

    张敷就像被鬼迷了心窍一般,觉得他们两个才该是天生的一对。之所以错过这么多年,不过是造化弄人,是上天给的考验。

    于是,他开始频频与云氏偶遇,给两人制造了一次又一次见面的机会。

    原本云氏是恨他的,恨他当初一意退婚,让自己丢尽了颜面。

    但云氏却又是爱他的,爱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两人勾勾缠缠,最终还是情难自已。

    这个时候,云氏还是有一点理智的,知道他们做的事情不地道,一旦传了出去,必然让各自的另一半蒙羞。

    可张敷却是不管不管,甚至扬言要娶云氏为妻。

    “你疯了吗”

    云氏咬牙道,“你有妇,我有夫,且都已经是为人父母了。你我之间,就到此为止吧”

    张敷却固执地抓住她的手,说“你放心,一切骂名,都与你无干。”

    然后,不过两个月,张敷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张阳的亲娘便病世了。

    “嘶”

    信阳公主到抽了一口凉气,“真的是暨阳侯”

    张阳淡淡道“公主以为呢”

    信阳公主说不出话来。

    若说这是巧合,也未免太过巧合。

    张阳道“自母亲病重开始,我就一直在忍。原本,我是想等到我那弟弟长大成人,全家一起赴死的。可是后来,我改主意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神神秘秘地说“公主知道,家父为什么要替臣求娶公主吗”

    “因为他觉得愧对我。啧啧,他竟然也会觉得愧对我。”

    张阳深吸一口气,自嘲一笑,“我原以为,他对我生愧,至少对我母亲,还是有几分夫妻之情的。只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想得太多了。”

    “他之所以生愧,是因为我那弟弟张恒还没有长成,他就已经决定,要把暨阳侯府大部分的人脉,都留给张恒了。”

    “他希望自己和心爱之人的儿子将来能靠着这些人脉大富大贵,我就偏要张恒被官卖为奴”

    见信阳公主瞪大了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张阳立刻柔和了神色,柔声道“臣是不是吓到公主了”

    信阳公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你心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苦楚。”

    “却也算不得苦。”

    张阳笑得很轻松,却掩不住那一股自欺欺人的疲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志向,并为之努力一生也甘之如饴。只不过,我的志向比较特别罢了。”

    信阳公主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怨恨他

    可是,他自己已经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惨了,她也怨不起来了;

    同情他

    可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求的,他又哪里需要别人同情他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为难,张阳柔声道“公主去吧。日后,定有一个比臣好十倍的少年郎,与公主相伴朝朝暮暮。臣这样的人,不值得公主记挂。”

    他的公主,他的妻子,也是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最亲近的人。

    在得知两人订婚的那一刻起,信阳公主在他心中的份量,便已然不同。

    疼爱他的母亲没有了,父亲也早已不是他的了。这世上原本只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一个姑娘,措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世界。

    那将是他的妻子,合该与他相伴一生的人。

    他被恶意充斥的内心,突然就被阳光破开,自心尖生出一点善意,一点欢喜。

    那里,放着他的公主,他想要善待一生,却又注定辜负的妻子。

    “公主去吧。你我夫妻缘浅,后会无期了。”

    张阳扭过头去,再不敢看信阳公主一眼。

    信阳公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疾步而去。

    直到走出了大理寺的门,她的眼泪才忍不住落了一地。

    正在她暗自抹泪的时候,有人自她身后而来。

    “给信阳长公主请安。”

    信阳公主急忙擦干眼泪,转过身来,就看见了一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少年。

    “你是那个谁”

    她觉得,这少年有些面善,却一时想不起来。

    那少年答道“小人乃是睿王殿下的陪读,沈介。”

    “你就是沈介”

    信阳公主看他的眼神变了,似是幽怨,似是愤恨,又似是嘲讽。

    “你就是”那云氏的长子

    后面那半句,她终是没有说出来,只冷笑一声,拂袖便走。

    但沈介却没有心思去在乎她的态度了。

    沈介很疲惫。

    两日前,母亲入狱之后,他便求了睿王殿下,允他来见母亲一面。

    睿王殿下怜悯他,替他求了天子,才让他有了这一个机会。

    只不过,他没有信阳公主的脸面,没资格让人把云氏提出来,在一个干净的地方相见。

    他与母亲相见的地方,是关押死囚的牢狱。

    狱中的环境,肯定是好不了的。

    更别说像张家这种,因谋害天子而入狱的,注定翻不了身,谁也不会对他们客气。

    云氏憔悴了许多,沈介好言好语地送走了狱卒,踌躇地喊了一声“娘。”

    然后,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什么呢

    问她过得好不好

    这个问题,不是显而易见吗

    反倒是云氏,平静得很。

    她说“这都是报应。”

    “娘。”

    沈介又喊了一声,把自己带来的食盒打开,“我带了点吃的,您您好歹用一点吧。”

    他一共带了两个食盒,一个在进来的时候就给了狱卒,里边装的是酒菜。

    这一个,是特意给云氏准备的,都是一些好放的糕点,还有一大壶清水。

    云氏虽是罪妇,但到底是侯夫人,大理寺也顾忌着沈介这个睿王殿下的心腹,给她单独安排了一间牢房。

    虽然环境依旧恶劣,但能不和别人挤,已经很好了,也避免了可能会有的欺辱。

    “你是个好孩子。”

    云氏道,“你不该来的,不该来见我这个抛弃了你的母亲。”

    “娘。”

    沈介又喊了一声,但却既说不出原谅的话,也说不出什么讥讽之言。

    这是的他的生身母亲,但自他记事起,在他的生命里,担任母亲这个角色的,就是继母庄氏。

    而且,在他心里,的确是更亲近庄氏的。

    至于云氏这个亲娘,在他还没有到六皇子身边的时候,只是一个让他尴尬又为难的存在。

    每次云氏派人来接他去侯府,父亲会满脸为难又无可奈何,二娘庄氏嘴上不说,心里也不高兴。

    周围不是没有别的父母和离的人,但却没有一个像自己一样尴尬的。

    跟在六皇子身边久了之后,他总算长进了些,不会再让这些外界的因素左右自己。

    父母为何分离,沈介是知道的。

    虽然父亲沈愿说的已经够隐晦了,可沈介慢慢长大之后,自然会理解那些有伤一个男人尊严,让父亲难以启齿的话。

    所以,沈介一直不能理解,明明是云氏自己越界在先,又为何总是对沈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明明是云氏自己选择了暨阳侯,又为何总是一副暨阳侯不顾她的意愿的模样,对暨阳侯总是冷冷淡淡

    他不明白,究竟是大人的世界太复杂,还是暨阳侯夫妇太奇葩。

    云氏拿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突然轻笑道“当年,我和你父亲成婚不久啊,刚睡他外放到陕西。那个地方穷啊,什么都没有。那时候,我能吃到最好吃的东西,就是从京城带去的腌桂花做的桂花糕。”

    “娘。”

    沈介又喊了一声。

    云氏挑眉看他,“你想问什么问我当年为什么要抛下你改嫁问我为何总是怨你父亲和张敷问我既然已经改嫁了,又为何要时时搅扰你的生活”

    沈介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

    “娘,儿子还有差事要办,这便告辞了。至于张恒我会让他平安长大的。”

    至于再多的,他也不会承诺什么。

    毕竟,张恒的存在,会是他们一家子心里的刺。

    “走吧,走吧。”云氏道,“你不用再来了。”

    等儿子离去,云氏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她这一生,好像谁都对不起。她怨的、恨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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