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讳为什么这么惊讶。
这郡学入学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 有钱有权;第二种, 举人出身;第三种, 每年九月考试。
府学是秀才出身可直接入学。十岁以上考试入学, 考试难度等同于院试;十岁以下考试入学, 则只要有童生水平就可以了。
这郡学高它一级, 典林想考上, 至少要有秀才之才。
秀才啊,都可以在县学当先生了。
典敬业夫妻不清楚这事儿,只觉得这也是条出路, 他们家闺女想去哪里考不上,郡学还压它府学一头呢!便纷纷赞同。
等一家人安顿好,孙讳带着妹妹告辞。
“爹, 明日您找辆去东临府的车, 拿不了的都卖了,咱们后日便动身吧。”
典敬业答应下来, 接着一副吭吭哧哧的样子。
“林姐儿, 都是爹不好, 那日若不是爹答应搬进典府, 他们就不会有今日羞辱你的机会了。”典敬业即便没有看到, 只是听孙小娘子说,心都疼得不行。
“当初我也没反对啊!爹, 娘,女儿真的没事儿, 塞翁失马, 焉知祸福?”
终于劝得爹娘放下心,典林开始动手收拾屋子。
这刚搬走的租客留下了一片狼藉,典林感激孙家,便打扫得更仔细些,一直到天黑才完事。
因为后天就要走,行李就堆在那里没有动,只是铺了两床被来睡觉。
典林见烛台里没有灯油,只能去院子里写字,一直写到实在有些看不清才收手。
“应该够了。”大致数了一下,典林活动了一下脖子躺在床上,沾枕入眠。
等第一声鸡叫时,典林迷迷糊糊的爬起来,还感觉自己才刚刚躺下。
打了一套拳清醒一下,典林给爹娘备好饭菜,便出了门。
今日她还要去几处地方。
算是和曲川最后的告别。
自从典林也搬走后,阮沛便过上了日日早起,跟吴夫人一起去县学吃早饭的日子。
真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阮沛无精打采的随便打理着自己,在吴夫人的催促中垂头丧气的出了门,如今他还是住在东厢房。毕竟西厢房住过女孩儿,虽然是典林那个大块头。
他才不会承认他习惯了,还有点儿怀念。
“来啦姑母!”阮沛应了一声,跑上前开门,实木门特别沉。唉,原来一直是典林开门的。
典林?
门一开就露出一张圆脸笑眯眯的打招呼:“师兄早啊!”
“你这么早在这儿干嘛呢?”
吴夫人听到声音一看,喜出望外:“典林怎么来了?快进来?”
“先生们还没吃早饭吧?”典林扬了扬手:“学生买了包子。”
“还用你这么个小人摆阔气?几步路就到学里吃了。”
“学生这不是一来,耽误先生们时辰了嘛。先生趁热吃,学生去沏壶茶。”
“典林来了?”吴山长闻声出来,一边整理着领子。
“山长。”典林作揖。
“无须多礼。”吴山长上下打量着,不见颓唐之气,可见并没有被昨日之事所影响,不住满意点头,“不错,精气神很好。”
典林熟门熟路的把早餐布置好:”先生们快用饭吧,学生此次前来是有事要向先生们说。”
“何事?”吴夫人不习惯在说话时吃东西,干脆先说完听完。
“学生明日便要离开曲川,特来向先生们辞行。”
吴夫人惊讶:“你可是因为昨日之事?典林,还没到你非走不可的地步。”
“你不要急,听听孩子怎么说。”吴山长轻轻拍了拍妻子,看向典林:“我知道你是心里有成算的,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学生欲考郡学。”
“郡学?”吴山长抚须思虑片刻:“以你现在的水平还是太勉强了,不过离九月还有不到四个月,除去路上的时间,你到了郡学还要先处理衣食住行,时间也差不多该现在就走。”
“不如我再教你一年,以你的天赋,一年之后更有把握。”
倒是吴夫人反应过来:“典林今年九岁了,今年先试一试,明年更有把握。等过了十岁,这进郡学,就难上加难了。”
吴山长这才恍然,拍额:“是我疏忽了。”
吴夫人想了想,“你且等我一下。”说罢起身会了书房,不一会儿拿着一封信出来,递给典林:“我有一师叔,是我姑祖母阮大家的弟子之一,居于东临府。你到时就拿着这封信上门,地址我写在了信封上。她会照顾你,你也可以请教学问,不至于一个人摸索。”
典林没想到今日还有意外之喜,她没有客气。
这对她太重要了。
典林双手接过,深深鞠躬:“先生对典林恩如父母,典林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吴夫人眼眶湿润:“先生帮不了你太多,今后的路你要好好走。”
吴山长也拍了拍典林的头顶:“你天资聪慧,又肯下苦功,不要为外物所移,定能求仁得仁。”
离别的场面难免伤感,明日学里离不开人,吴山长吴夫人是送不得她。
阮沛陪着典林走了一段:“郡学也就那样,你还是得来国子监,我跟稷哥儿等你!到时候,这小小曲川,还有人敢笑话你?明天你几时从哪里出发?我去送你。”
“还没定。”
阮沛:……
“行吧,你现在住哪儿?我上门送你!”
典林说了地址,她也真是舍不得阮沛,虽然最开始相处的相看两厌,现在也成了知心朋友。
典林与阮沛分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夫人!少爷!少夫人!奴婢真的不知道!夫人饶了奴婢吧!奴婢没有这个胆子!”女孩儿不停的叩头,鲜血染红了石板。
一十五六却做少妇装扮的女孩儿面露不忍,正是三日前嫁人的李欣,本该是她回门的日子。却闹出了这种事。
李欣于心不忍,反而是她的婆婆和丈夫非要处置了这个丫鬟。
“娘,今日儿媳还要回门,不然就放过她吧!”
何启看向妻子,眼神温柔了很多:“欣儿,我知道你心善,但是你日后是要当起整个何家的。这种心术不正算计主子的奴婢,不严惩不能正家风!”
说罢,何启的眼神冷冷的扫过尴尬站在一旁的秦夫人。
处理这个丫鬟,就是杀鸡给猴看,这个长舌妇如今竟把手伸的这么长,不给她点颜色看看,怕是真把自己当何府的主子了!
何夫人也面色不善,明知自己儿子就是冲自己妹妹去的,她脸上火辣辣一片,但是更多的是对妹妹的埋怨。
“欣姐儿,启哥儿说的对,这样不知好歹的奴婢,必须处理!”何夫人闭上眼,神色疲惫,将场面交给儿子儿媳后离开了。
秦夫人也一脸尴尬的告辞,何启是跟这个姨母客套的心情都没,扔下自便两字,便叫人拉丫鬟下去。
李欣看着对她面露哀求的丫鬟,张张嘴,终究没有再替她求情,她终究是在意的,也许拔掉这根刺,真的更好吧!
“少夫人,门外有人送拜帖,说是夫人同窗。”
何启皱眉:“今日是你回门的日子,咱们再耽误一会儿就误了时辰了。”
李欣接过帖子,打开一看,十分惊喜:“是典林!”
“典林?”何启也很惊讶,曲川学子真是没有不知道她的。何家代代行商,对读书人很是敬重,即便李欣家境窘迫,但是也算是书香门第,李欣本人也颇有才气,因此何老太爷积极促成这门亲事。何启也十分喜爱自己的新婚妻子。
想了想,何启说到:“想来是有要事,还有一段时间,夫人想见便见吧。”
李欣高兴的点点头,命人引典林进来。
典林穿过几条雕梁画栋的走廊,院内布置精巧,不愧是曲川数一数二的富商。
“林姐儿!”李欣站在院子里遥遥等着,亲热的迎上来。
“李姐姐过的可好?”典林笑着将礼送给李欣:“欠你的礼,你成亲那日我和孙小娘子遇到点事儿耽误了,没能观礼,望姐姐不要怪罪。”
“哪能儿?事情我都听说了。小娘子第二天就派人递话给我。反倒是你,昨日……”
典林笑着正要解释。
突然从一旁跑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扑到她面前:“小姐救命,典小姐救救奴婢!”
典林看着不停磕头,留下一个个血印的丫鬟,不确定的说:“桂圆?”
“是奴婢!”桂圆哭了起来,见旁边有几个仆从围上来,赶紧躲在典林身后。
典林不知所以的看向李欣。
李欣没想到让典林看到这一幕,羞愧难当,立刻让仆从们退下。
“少夫人,少爷吩咐要处置这个丫鬟。”
李欣皱起眉:“我是这个家的少夫人,说的话你们都可以不听了?”
“小的不敢。”几个仆从对视一眼,退到一边,虎视眈眈的看着桂圆。
典林看着瑟瑟发抖狼狈不行的桂圆,很难和那个跟她做鬼脸的小姑娘对起来,“李姐姐,桂圆是犯了什么事儿?竟然要把人往死里打。”
李欣羞愧的脸红,忍不住流泪。
“是这样的……”
听李欣说完,典林大概明白了。
那秦夫人心有不忿,竟然在李欣的新婚之夜算计何启,无非是下药那一套。李欣在婚房等到大半夜,还是没等来新郎,派人去问。
何夫人意识到不对,这一找,发现了神志不清的何启正在桂圆身上。
李欣听闻此事差点晕了过去。
何老太爷都被惊动了,一边等孙子清醒过来,一边开始查,这第一个入手的就是桂圆。
可怜桂圆,迷迷糊糊的遇到这么一档子事,连休息都不能,就被连夜审问,也一会儿也晕了过去。
第二日何启醒来,知道发生了什么后,立刻去看新入门的妻子,李欣面色苍白,但是知道这不是丈夫和桂圆的错,因为性情柔顺,她的委屈就只能这么忍下。
李欣本就貌美,多年读书一身书卷气,更是何启欣赏的女子。再加上对不起妻子,何启这两日对李欣是百般讨好,这便更是厌恶破坏他夫妻关系的桂圆。
何老太爷在昨晚查清秦夫人的所作所为,将儿子和孙子叫过去说明,并且警告儿子让他的媳妇儿不许再和她妹妹来往。
这才有了今日这幕。
典林看着泣不成声的李欣,再看看惊恐万分的桂圆,心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
“这分明是那秦夫人的错,为什么要惩罚无辜的桂圆?”典林艰难的开口。
李欣闻言更是羞愧,她明明知道桂圆是无辜的,但是她在意,她怎么可能不在意?明明是她的新婚洞房之夜,她的后半生就这么荒诞的开了头。
她介怀了,所以明知道何启非要桂圆去死是为了讨好她的时候,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救她的时候,她竟然可耻的沉默了!
“对不起,桂圆对不起!”
典林看着李欣,那个温柔善良的照顾了女班那么多妹妹的大姐姐,她不敢置信李欣今日竟然会做出这种选择。
可是这是李欣一个人的错吗?不,在这场闹剧里,错的最大的是秦夫人,然后是何夫人和何启,最后才是初入这个家就遭受伤害的李欣。
“林姐儿,我该怎么办?我不忍心,也不甘心!”李欣泪眼朦胧的看着典林。
典林最终还是心软了,她轻轻抱住李欣:“李姐姐,你还没有到不能挽回的地步。你还可以救桂圆。”
“对,我可以救她。”李欣喃喃着。“可是她不能再呆在这个家,我把她卖出去吧,给她找个放心的好人家。”
典林看了看抓紧自己裤脚,哀求的看着她的桂圆,最终咬牙开口:“将桂圆卖给我吧,不过我可能得先欠着这笔钱。”
“不!不用买,我可以把桂圆送给你!何家敬重读书人,林姐儿你如今颇有名望,开口讨要,夫君一定答应!”李欣抬起头。
两个身份不同的姑娘,都仰着脸满是期望的看着她。
典林虽然不满奴婢的存在,她更是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总有一个奴婢,但是这个时候别无它法。
何启这么恨桂圆,怎么可能把她放做良人,转卖更是税都极高。送的话,只要去官府过户,交一笔手续费就可以了。
典林点了点头,李欣笑起来,擦了擦眼泪,让人去叫何启。
“林姐儿今日上门可是有事?”
典林将她要离开的事说了一下。
李欣听闻此事十分伤感。
典林看着和以往一样温柔的李欣,心情复杂,这已经是对李欣再好不过的人家,都在逼她变成一个怪物,这就是高门大户的婚姻吗?
不一会儿何启来了,李欣将事情和他一说。
何启冷眼扫过桂圆,他嫌这个奴婢给他何家丢了人。然后彬彬有礼的向典林作揖:“既然典同学不日去东临求学,这丫鬟就当作我何家的送礼吧!来人,把这个奴婢送到典同学府上,去官府办理过户。”
“是。”又有人来拉桂圆,桂圆害怕的躲在典林身后。
典林护住桂圆:“何兄,某这就告辞了,府上的人带着我去官府吧。”
“也好,天色不早,我和内子也要回门。”
典林在何家门口拜别李欣。
分别时,李欣在典林耳边说了句谢谢。
谢谢你,让我悬崖勒马,没有开启那扇滑向深渊的门。
典林看了看李欣,又看了看何府这气派的牌匾,“典林不忘今日,李姐姐共勉。”
李欣点点头,知道这一别估计今生就无缘再见,一步一回头的上了马车。
典林叹了口气,拉起桂圆的手:“走吧!咱们回家!”
第二日一早。
典林一家早早收拾好了行李,典敬业找了他之前生意上的好友,跟着他们的商队上路,一起去东临府。
孙讳,孙小娘子早早就来了,帮着往车上搬行李。典林是没想到,阮沛真的能早起来送她,此刻正懒踏踏的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干活。
行吧,这已经超出典林期待了。
三人陪着典家一家一直到了北门口。
阮沛这才认真起来:“本来还想你送我,结果竟是我送你,如果不是我联系的人要几天后到,咱们说不定就一起走了。别的也不说了,咱们国子监再见。”
阮沛从怀里拿出一小荷包,打开是不少银子:“这是三十两银子,从府学那里赢来的,澄泥砚给了隋浣溪,这三十两姑母叫我拿给你。你应得的,不用推辞。”
典林接过银子:“提我谢谢思清的师兄弟,师姐妹们。这是他们让给我的。”
学里比她更需要这笔钱的有的是,但是她现在的处境,真的让她没办法说不要。
“行了,思清不差这点钱,好歹是曲川最大的书院,每年接受的捐赠就不老少。用你大方?人隋浣溪家里那么有钱都没跟你似的,装大尾巴狼!”阮沛损完典林,典林心情好多了。
认识到这点,典林害怕的哆嗦了一下,自己可别是有什么病!
“阮师兄,这封信,你回京城的时候帮我捎给王师兄。”如今她没有典家,连送信都是难上加难的事。
“说完没有?该我了!”孙小娘子将阮沛挤开,哭唧唧的抱着典林:“木木!你要想我啊!我会让我大哥也考郡学的!我会去找你的!你一个人好好的啊!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不许有比我更好的朋友!”
“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朋友了。”典林眼圈也红了起来,她几岁开始跟孙小娘子玩她都忘了,仿佛她们一直都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曾几何时,在年幼的她们心里,她们会一直这样到地老天荒。
而今,要分别了。
典林忍下泪水,将一打纸递给孙小娘子:“我走了以后,你把这个发到大街小巷。”
孙小娘子擤着鼻涕嗡嗡的说的:“好,我办事儿你放心!”
典林看了看曲川,这座她出生的小县城,此去一别,也许后年归,也是十年归,也许再也不归。
这时,北街对面来了一群人,竟然是思清女班的学生们。
此情此景,典林再也忍不住,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说到底,她还是一个孩子。
商队开始催促起来,终究是等不到她们过来。
“典同学一路珍重啊。”
这个讨厌的声音!
典林抬头,旁边名望酒楼的窗户里伸出一张欠揍的脸,正是纪游。
临了恶心她一遭。
“我特地晚走一日,就是为了送送典同学。”
“他怎么知道的?”孙小娘子气的叉腰。
典林哼笑一声 :“真是神通广大了。”
“典同学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千万不忘了愚下啊!毕竟典同学能有去考郡学的志向,某也有几分功劳啊!”纪游不遗余力的激着典林。
典林笑了笑:“纪同学,当日飞花令,我曾对过一句君子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这下一句你可知道。”
纪游当然知道。
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
典林这是跟他放狠话呢,今时今日的屈辱她认了,且看以后。
纪游阴冷的看着典林,她还有什么以后?考郡学?痴心妄想!
典林不再理他,商队也不再等了,已经上路,典家马车跟上。
典林看着跑起来却依然越来越远的同学们,泪流满面。
第二日,曲川大街小巷贴满了一首诗。
吴山长看到,摇头啧啧:“这个典林,没教过她写诗啊,写的真是不咋地!”
吴夫人笑道:“意思不错。”
典家大宅深处,典国芳咳嗽的拿起纸细细看着:“阳哥儿你看这怎么样?”
典唯阳叹了口气:“爷爷,您会后悔的,说不定光宗耀祖的是大妹。”
“她是个女孩儿,一张漂亮的脸蛋都比一个聪明的脑袋有用。”典国芳淡淡:“心高气傲对她来说,有害无益。”
典林这首第一次写的诗不过一天便在曲川学子中传开。
此时此刻对她的诸多评说议论,都待她日后证明吧!
梅花楼里一羊脸说书先生拍下惊堂木
“欺我以少年,无名岂无才?明日高折桂,自能证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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