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夏菌听到典林窸窸窣窣的起了身。
睡得这么晚, 竟然起的这么早。
要知道自从她可以不用早起贪黑的干活之后, 她可太喜欢睡懒觉了。这么想, 做一个没人重视的皇帝的女儿真也还不错。
能管她的不屑管她, 想管她的不敢管她。
夏菌揉揉眼睛, 看着院子里打拳的小姑娘, 冬日的天还没亮,典林的一呼一吸都是白雾!
发了些汗,典林收了势, 开始绕圈看书,看的还是王稷的《社稷清明注》。她看到第二遍时想的是,王稷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为什么他能将从小看到大的注疏推倒自己重新理解呢?
典林知道, 她比其他人差的, 就是没有专精,没有一门学问钻研到自己能著书立说的程度, 这需要时间和经历。
这边典林在日常的反省鞭策自己, 那边夏菌却有些愣愣的看着她。
典林看看时辰, 差不多可以去吃早饭了。她推开门想叫醒两人, 只见夏菌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皱着眉盯着门。
“去吃饭吗?”
夏菌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典林:“嗯……”
典林转身就走。
随后的一天, 夏菌就围绕在她的身旁,一直用这种表情看着她, 时不时拖着声音“嗯……”一声。
走在路上“嗯”,吃饭“嗯”, 在藏书楼看书“嗯”, 甚至去了茅厕她也要看着典林“嗯”。
典林:……
“您究竟有何贵干啊?”
夏菌捏住鼻子:“咱们别在这里聊天吧!”
典林无奈:“怪我了?”
夏菌先回了房,夏茵还窝在床上,看起来一天都没起。给她带的饭放在桌子上也没有动。
夏菌本来看不上她,死气沉沉,自己不如意却不努力,只想着求别人。
但是……
“说吧!你奇奇怪怪看了我一天到底是为什么?”
典林端端正正的坐在夏菌对面,而夏菌看起来便东倒西歪没有正形。
夏菌:“哈哈哈也没什么。就是我奇怪一件事。”
“嗯?”
“你不累吗?”
“什么?”
夏菌看起来十分困惑:“你不累吗?咱们昨日收拾小厨房到子时,你睡不过三个时辰便起床打拳读书,急匆匆吃过饭便去藏书楼看了一整天的书,几次看你痛苦的揉眉。晚上一回来收拾收拾便开始写文章,画图纸。”
“这样的生活对你来说是日复一日吧,不会无聊吗?我看着都替你累!”
听完这一大段,典林笑了:“做自己喜欢的事,怎么会累呢?”
夏菌愣住。
“我有机会读书,真是太幸运了。怎么能浪费光阴。每学到一些知识,我就无比满足,十分快乐。”
“我能不愁吃穿的专心读书,而世上更多的女子还在为家庭劳作,为了吃饱穿暖而挣扎。没出嫁时,以嫁人生子作为自己对未来的盼望;成为人妇后,便开始为子女的成长和婚姻奔波;等子女成婚,又要照顾孙儿辈;最后离开人世,作为媳妇连家谱都不能入,哪怕为这个家奉献一生。
比起这样的生活,我能读书看世界,能以天下为己任,能从一个小县城走到京城。怎么能说我无聊又劳累呢?”
典林说起这些,脸上闪烁着光芒,双眼都是亮晶晶的。
夏菌出神的看着典林,又仓惶的别过头。
半晌,夏菌轻声开口:“我从出生起,便在一间破草房里,一待就是十五年。说起来,我的生活不算糟糕,毕竟我是皇帝的女儿,皇帝的起居注中可以查的清清楚楚。哪怕在流放之地,这样的身份也足够避免许多麻烦,比如我过于漂亮的脸蛋。
我母亲是官家小姐,从小娇生惯养,挺着大肚子一路颠沛流离到辖北,生下我没多久便去世了。”
典林安静的听着夏菌平静的讲述,一直不动的夏茵也忍不住撑起身子。
“母亲去世前,看到因为阴暗潮湿而长在房梁上的蘑菇,便说不如就叫菌吧,乔菌。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像在说我永远就只是一个见不得人的某个人的私生女。”
夏菌说到这里,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哈哈哈,所以我觉得这个名字在这个时候很可笑,我在这京城,就是长在皇室上的一个蘑菇。
但是,我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还挺好。父皇认不认我都无所谓,比起在辖北活的的朝不保夕,京城□□乐幸福了。
哪怕太多人在私底下看不起我,在我面前也要因为我是真龙天子的血脉,而对我客客气气。”
“典林,我觉得就这样一辈子没什么不好来着。不愁吃穿,没人说教,钱财够花,睡到日上三竿。
我就没妄想过做一个真公主,这样的日子我真的很知足。”
夏菌苦大仇深的看向典林:“但是!我为什么遇见了你?你知道你在我身边对我造成多大的压力吗?我一看到你连走路都在背书,我就觉得对不起自己!我觉得我特别堕落特别废物!无所事事到心里慌的不行!
我只想做一个傻了吧唧的米虫,浑浑噩噩的度过一生啊!”
“我还想嘲笑夏茵来着。我觉得她从小到大娇生惯养,起点就赢了。为什么能把自己的日子过成这样!为什么永远在指望别人。
但是我突然发现……”
夏菌捂着脸:“哈哈哈,我突然发现,我和夏茵真就是比她多了两笔的差别而已。”
夏茵:……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攻击我?贬低我使你快乐吗?
“我和她一样得过且过,一样不知上进,一样没有目的浑浑噩噩……”
“我甚至……和她一样,没有想过靠自己。”
夏茵:……
“靠自己让别人看得起,让自己能够站在众人面前,让我母亲知道,我不是她生命最后从她身上长出来的蘑菇!”
“所以,请卿助我!”
夏菌竟然严肃起来,没有了以往的吊儿郎当。她生疏的朝典林一拜。
典林侧过身躲开一半,“你想我助你什么呢?”
夏菌很光棍的说:“请典先生指教。”
说白了,我是啥啥都不知道啊!典林你看着教吧!
典林没生气,反而一乐:“行!那么夏学子,我先给你算笔帐。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从皇室那里每日领的银子是谁给的,这国子监的一切是谁给的,咱们这要想明白。
是皇室吗?是朝廷吗?
不是,每食一饭,每穿一缕,皆出自大周百姓之辛苦。
大长公主如此愤怒国子监的监生们懒散成性,浪费大周最优秀的先生们的教导。我却不耻他们不学无术,白吃白喝着百姓的血汗,还有脸说一句下等人。
国子监之所在,应该是为培养大周之栋梁,如今占了百姓几分便宜,日后是要报答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夏学子想光明正大的站在众人面前,但是我觉得,这皇族贵胄中,没几个能坦坦荡荡站在天下人面前。”
“所以,夏学子不知道先要做什么,不如先还债吧!”
夏菌一愣,伸手一拦:“你先等等,怎么你三言两语后我就成了欠百姓的米虫了?”
“确实如此。”典林微笑:“比起学会接受荣耀,先要学会的是承担责任吧!您作为普通的皇族也有皇族的责任,若有朝一日您成为大周的公主殿下,便要承担起公主的责任。”
夏菌和夏茵一愣。
责任?
夏菌恍然大悟:“就像大长公主一样,皇姑母受到尊敬不只是因为她是父皇的亲姐,更因为她承担起了大周大长公主的责任。
在辖北时,每到战时我便在前后方穿梭,如果城墙上缺人我便拿刀顶上,如果后方缺人我便背起背篓。这是我作为辖北人的责任。
可如今我换了身衣服,却忘了这么简单的道理。”
“被父亲抛弃多年,有朝一日回京,便觉得我吃过的苦是不公;我爹是皇帝,我表面说自己也没求多大富大贵,只求安度一生,然而心中还不是觉得自己就是在委曲求全。”
“可是,我生来本就没有所谓的应该。我应该是公主,我应该娇生惯养,我应该穿金戴银,我应该受人追捧……因为我爹是皇帝,我就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吗?”
夏菌摇摇头,“是我入了歧途了!”
夏茵迷迷糊糊听着,她觉得这和她知道的不一样。她的母亲出身大家,得到父王的真心宠爱便顺遂一生。她认识的贵族夫人们,将她们的敌人踩在脚下,把持住家中事务,便荣华富贵一生。
皇帝宠爱的妃嫔们,要么凭宠爱,要么凭家世,要么凭手段,要么凭儿子。夏菌想要做公主,不应该和这些妃嫔夫人们一样吗?讨得皇帝的欢心,打到反对的敌人,自然能够成为公主啊!
为什么,她的世界,和她们不同?
“你是郡主,身份高贵!一个商贾之子也胆敢觊觎你?”
“你以为他是真心爱你?他是为了攀上东临郡王府!”
“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茵儿你记住,我们才是一样的人,除了我世上不会有人真心爱你。”
“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夏茵大喊出声。
夏菌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疯?”
“殿下!她说的不对!您需要的是圣恩!您是个女孩儿,百姓的爱戴与你不过是锦上添花。公主是圣人之女,是君,本就该高高在上的!”
夏茵睁大眼睛,眼泪一颗一颗砸在被子上。
“她不过是一个商贾之女,和我们不一样啊!我们生而高贵,本就该享受一切。所有人都是这么教我的啊!从我出生起,就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啊!”
“到底,哪里不对呢?”夏茵泣不成声:“我为什么从那天起,开始觉得一切都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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