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科!
听到这个题目, 除了典林和秦宝珠, 其他贡士们有些犯难。
天下男子, 就没有几个赞成并科的。
可是, 并科是皇帝的决定, 殿试是由皇帝取名。
当圣意与他们的想法背道而驰, 该如何抉择呢?
皇帝出了题目便离开, 留下一殿的人各怀心思。
罗平叶沉思,若他赞成并科,则极大可能对了陛下的胃口, 更有把握成为一甲进士,但若是陛下见所有文章皆是赞同,那是不是反道而为更有优势?
若他不赞同并科, 也许陛下会欣赏他的刚直不阿, 直言不讳,说不定这份骨气和胆气能弥补他和典林之间的差距。但也很可能触怒陛下, 自作聪明惹陛下不喜。
不只是罗平叶在这般纠结, 所有男贡士皆在犹豫取舍立场, 揣测圣意简直太累心了。
而典林和秦宝珠, 她们的立场就很明确了。
秦宝珠另有纠结揣测的东西, 那就是典林会如何写这篇策论,她要比典林写得正正好好多一些。典林的出身和经历让她的文章总是质朴而简洁的, 文字犀利,开门见山, 不爱说废话。
不得不说,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对手。
典林提笔的那一刻,脑内几乎瞬间便有了篇如同秦宝珠所猜测那般的文章。可当笔尖刚要触及纸张时,典林的手停了下来。
她想到了早晨为她送行的女学子们,想起了王稷问她的三个问题。
为什么她想做状元呢?这个状元有什么意义呢?仅仅是为她增加美名吗?
王稷追逐美名,不是为了享受追捧,而是为了那些追捧他的人。这群人可以接受并且帮他实现他的思想和主张,可以坚定不移同他站在一起冲锋陷阵。
而她想中状元,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仰慕她,认同她,追逐她。就像国子监中那群对她态度大变的女学子一样。她成了她们的希望,如果她可以走出一条前人未有之路,那么后人也可以;如果她可以高中状元,那么后人也可以。
这场只要有女子考入一甲今后科举便实行并科的赌局,关键之处不只是并科而已,还有这位能够成为榜样的女子,两者一同成了让众人追逐的鱼饵。
就像她刚刚读书时,女科于她,便是世间最诱人的鱼饵,钓着她逆流而上,直至鲤鱼跃龙门。
并科绝不代表这个朝堂对女子敞开了怀抱,它只是给了大周两万万女子一个希望,引导着她们做出改变,而能通过并科进入朝堂者,能有一二已是难得。
殿试,不只是写文章那么简单。
过来人们看着大殿之上锁眉沉思迟迟不动笔的贡士们,默念这句话,心中升起一股畅快,那是我已经经历过的轻描淡写的优越感。
这时,坐在最前的女孩儿举起了手:“大人,学生已答完。”
“什么!”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这么快?用了多久?”韦尚书问道。
“回大人,刚刚过去一个时辰。”
“典林,你可有一天的时间。”韦尚书提醒。
“多谢大人挂怀,学生并没有什么可写的了。”
韦尚书见她并无反悔之意,挥了挥手:“离去吧!”
典林施礼后离开,殿内官员们讶然,她还真说走就走。
所有的贡士们也不约而同的停了笔,目送她离开,而他们心中所想就不为人所知了。
秦宝珠低头看着自己的文章,忽然笑了。
若她真的猜对了典林,为何典林都交了卷她还没写完一半呢?以典林为标准的文章真的是好文章吗?真的能胜过她吗?
不会的,是她魔障了。
秦宝珠在这半页纸上画了个大大的叉,然后换了张草稿铺在桌上。
“我是秦宝珠啊!不会有其他明珠胜过我的光芒的秦宝珠啊!”
即便是典林,也不可以。
—
“陛下还是允许了,由我等选出十份卷子,再呈给陛下圈定。”
大周最强的考官团们又坐在了一处。
殿试本就是天子选门生,以往人数太多,才由他们选出十份后再由皇帝定下最终名次。可这次不过三十份而已,又是皇帝一力主张的并科,皇帝难得勤快的想自己阅卷。
这是皇帝的妥协。
至少谁能够进前十是由他们决定了。万一典林发挥失常,他们也能防备皇帝假公济私。
“开始吧!”
四位阁老、一位准阁老、六部尚书和集贤院院首,一共十一人,各取一卷。
“直言不讳反对并科倒是有胆气,可惜太过偏激幼稚了些。”阮莲鹤摇摇头,给了个叉。
“本王这里也有一份反对的,不过看得出是想剑走偏锋投机取巧罢了,写的多天花乱坠最终不过是无用文章罢了。”夏诚画上一个叉。
“这篇文章倒是点到了根上。女官名不副实,并科考中女官仍然是女官,进入朝中无事可做,却占了大有可为的举人的名额。科举乃是大周根基之一,若让臣民质疑,其害不亚于南北边疆战争。”韦应觉见连着两篇反对的文章都得了叉,急忙为自己手中这篇画了个圈。
“就没有赞同的?”阮莲鹤笑着问。
“有。”顾长明点了点手中的卷子:“写的不错,很不错。”
“二圣立国之初,设朝堂,设郡县,设科举,设女学。女学与其他三者同重,可见二圣有教无类之心,对前朝女子无才风尚之鄙夷。因有女学,才有女科,有如今之并科。大周胜于历朝历代由此可见。”
在座大佬们听了,一时觉得好笑,这位考生将二圣搬出来压他们,谁敢说不是呢?二圣鼓励女子读书,读书了自然而然会想考科举,连女子都能读书科举的朝代,除了大周还有其他吗?
“这位考生倒是聪明。开头破题就让我等无法辩驳。”阮莲鹤语气颇为欣赏:“就策论而言,写的很好。”
顾长明同意,画上一个圈。
“莫非这篇文章是典林所写的?”也有人脑中划过猜测,可也就东临郡王敢如此直白的说出来。
“谁写的又如何?我等只看策论写得好坏罢了。”顾长明直接将这个小陷阱踩碎。
众人也没有心力给顾长明拿住把柄纠缠,低头老老实实阅卷。
阅卷枯燥,考官们常常一边阅卷一边闲聊,说什么都有分寸,即便是文阁老这样的持重老臣,有时也和下属一起乐一乐。
可他现在安静的有些出奇呢!阮莲鹤心中暗道。怕是他手中的卷子有些奇妙。
阮莲鹤想的不错,文阁老看完这份卷子后,感觉自己被成功的说服了。
这不应该啊!他活到这个岁数,说句不好听的都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了,还能被个未及第的小姑娘左右想法?
是的,看完这篇文章,文阁老立刻便判断出它出自典林之手。并非他对典林的文风有多熟悉,而是这篇文章写的太好了,除了她其他人根本写不出的好。
因此,这个圈他下不去手,可画叉他更下不去手。
“文大人可是看到了有趣的文章?”阮莲鹤问。
文阁老叹息,这阮家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心思敏捷。
他只得缓缓开口:“这篇文章,是赞同并科的。”
“但是,能够考中之女子少之又少,对朝堂之影响微乎其微,即便是出现了几位女官,哪怕她们无一例外的是卓越出众的能臣,也无法实现陛下所期望的打破官僚腐朽僵化的愿望。”
“它是,这么说的。”
在座所有人听完这个破题,皆面露惊讶,看的这般透彻却又这样敢说,真非一般人也。
文阁老接着说:“故,并科非朝堂之良药,而是大周之良药。治学不见得非要做官,可想做官就必须治学。因为科举,大周以学为贵,大周子民有能力者,皆送家中弟子读书,一搏光耀门楣的可能。
可女科因香油钱断绝了平民之女科举的可能,又没有童生秀才的功名,无法给家中免去粮税,除了富足之家,寻常百姓之女渐渐远离女学,长此以往,平民女子目不识丁,除了承担家务,赚些微薄的钱财补贴家用,连相夫教子也是妄谈。父亲日夜工作,母亲不通学问,子女该如何出头?代代下去,大周损失的人才不计其数。
大周四万万子民,女子两万万。可除却繁衍后代,这两万万人口为大周创造的财富太少,这不是子民的过错,是朝堂的无能。将两万万子民闲置不理,然后寻找强国兴邦之法,实为弃本逐末,荒唐可笑。
实行并科,不仅是让大周两万万女子有了科举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以科举为饵,让她们有更大的可能进入女学,读书识字。学农可利农,学织可利桑,学算可利商,学圣人书可明智知理,利子孙后代。
百姓富足,则国家富足。
官员是辅佐陛下治理国家的,为国家之仆从,应为陛下及陛下之子民肝脑涂地。
因此,并科的问题是官员的问题,无法让并科发挥其益处,是官员的过失。为遮掩自己的无能,无视国家利益,只为私心反对并科,其心可诛。
若陛下想以并科整治朝堂,与其既望于高中的一二女官,不如以并科为始,用能力和德行评定官员。女官是好是坏,有用无用,终究和所有官员一样,只是一个官而已。”
文阁老平复了下心绪,放下手中卷子:“诸位以为如何?”
屋内寂静无声,好半天才有一人出声。
顾长明哈哈一笑:“说的痛快,没有并科的勇气,是在座所有大人的过错。某是没有这个脸,因一己私心而耽误大周基业。”
阮莲鹤附和:“某深以为然,应当惭愧。”
文阁老又看向其他人,见众人露出赞同之色,心知,让典林立于不败之地的,不是她写的多精彩文章多一针见血,而是她最开始所说的并科对朝堂的直接影响微乎其微。
这个小姑娘将并科和如今朝堂党派间最激烈的矛盾化解掉了啊!
她就是在说,我们女子再厉害,能高中几人呢?区区几人又能威胁到谁,能改变什么?何必所有男人如临大敌呢?
声东击西,以退为进啊!
他将她的小心思看的清清楚楚,但无比认同。
确实,区区几个女官,又能做什么呢?
文阁老提笔画下一个圈,递给王阁老,王阁老叹了口气,也画下一个圈。一人一人传下去,十一个圈的卷子摆在长桌正中央。
“既然有了结果,便呈至陛下吧!”
原本反对并科的几位考官们闻言,心中有些怅然,更多的是果真如此的莫名踏实,仔细想一想,并科也没什么嘛!
大家都心知肚明,状元非她莫属,并科已成定局。
—
典林只用一个时辰答完殿试的消息,让整个京城都议论纷纷。
不论有人是惊讶崇拜,还是有人等着看她笑话期望她因轻率而失误,典林都没有放在心上。
夏菌明白她:“你这是胜券在握啊!殿试写的什么?”
典林将默好的策论递给她。
夏菌看后直呼好文章,转而又唉声叹气。
“并科真的对朝堂的影响的微乎其微吗?女官真的像你所说?”
典林笑笑:“有人看轻女官,认为女官无法成事,有人看重女官,认为女官能打破朝堂僵局。殿下以为,哪种是对,哪种是错?”
夏菌托着下巴沉思:“女官不能成事过于绝对,天时地利人和,哪怕只有一样,都能比旁人容易出头。何况你文中写,女官也能是卓越出众的能臣嘛!可认为女官能改变朝堂,也太不现实了些,我所认识最厉害的人是你,可以你的力量想改变这个朝堂,目前来说是痴人说梦,更别提别人了。”
“殿下所言极是,王师兄所赌的,也不过是一份不确定带来的可能而已。这两者都将女官看的太偏,女官也是官,和其他官员一样,没有不同,何必看轻看重。”
“但是,当一个官把官做好,做个好官,不论男女,皆能成事,做到极致时,未必不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及。”
“这是很久的未来,现在,女官确实势微力薄。”
典林说到这里轻笑一声:“为了这个未来,现在不妨麻痹麻痹这些傲慢的大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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