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士府之下,设天机部,内中根基的,便是天机阁,上至太上长老及当代阁主,下至寻常弟子,皆在其中。
但是真正主事的,则是学士府的官员。
而当代天机阁主,对于大楚王城,并不陌生。
他当年主动率天机阁,臣服于大楚王朝,未经战火,保全宗门。
此举受各大仙宗唾弃,也受天机阁许多太上长老的质疑,甚至有一批太上长老及真传弟子,就此叛出天机阁。
但后来大楚鼎盛,攻伐八方仙宗,掠夺东洲七成地界,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而天机阁成为了唯一未经战火践踏,而归于大楚王朝的仙宗。
关于他的是非对错,关于他属于不战而降,还是属于审时度势,到了后来,已经很难判定了。
天机阁臣服于大楚王朝,被划归学士府名下,当时为表忠诚,这位天机阁主留在了大楚王城,亲自在学士府天机部,任职十年之久,既是为大楚出力,也是在大楚攻伐八方之时,将自己留于王城,将性命交于大楚,证明自身并无反心。
十年之后,他归返山门,但从此之后,天机阁每隔十年,便要抽调十位太上长老,来天御福地中元境的大楚王城,为大楚王朝效力。
根据惯例,这十位太上长老当中,至少要有三位高境真玄,至少要有一位绝顶真玄。
而出乎各方意料之外的是,今年前来大楚王城的只有九位太上长老,而为首这一位,竟然是已经铸鼎功成的天机阁主。
“永安侯爷刘四平,在院外求见,自称愿作向导,引阁主游览大楚王城,领略辉煌盛世的风土人情。”
“本座好歹也在大楚王城住过十年,不至于短短数十年光景,便连大楚王城都风貌都忘记了,他这是在故意嘲讽我天机阁所在,是穷乡僻壤。”
天机阁主气息收敛,宛如常人,神色平淡,说道:“圣君历第一年,他便想要借大楚之手,灭我天机阁,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与本座之间的博弈,也有百来场,结怨极深,他竟敢主动前来天机部?”
他乃是当世的铸鼎仙神,在推演天机的造诣上,也因为境界的提升,越过了仙与凡的层次,达到了六万年来,前人未有的境地。
对于天机人事,他已能全盘推衍。
然而这个刘四平,修为未足铸鼎之境,却掌握大衍算经,在天机人事的造诣上,比之于他这位天机阁当代阁主,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也颇为意外。
刘四平掌握大衍算经,推衍世间诸事,造诣极高,但本身修为,终究只是绝顶真玄,本该隐于幕后,而避免与自身相见,为何胆敢现于他的神驾之前?
“既然永安侯如此热情,便请他进来。”
——
天机部中。
刘越轩身着官袍,缓缓而来。
他貌如青年,清俊昂然,显得颇为意气风发。
说来也是,他今年未满百岁,仍属年轻一辈,然而已封侯拜相,身居高位,自身修为也已至绝顶真玄,可谓大楚年轻一代中最为耀眼的存在。
而在他身后,有四名随从,气息皆是强盛。
“你们留下。”
刘越轩这般说来,迈入院中。
院中有一人,坐于亭间石椅,摆弄着面前石桌的棋盘。
此人貌若中年,气息如常,然而仔细去看,却仿佛深邃莫测,他举止之间,如与天合,深谙大道至理。
“这应该是你我之间,初次会见。”
“确是初见。”刘越轩笑了一声,他当年拜入天机阁,实则也只是外门弟子,并没有资格见到当年的阁主。
“其实本座来京之前,不曾想过以这样的方式相见。”天机阁主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了刘越轩,笑道:“本座原想找个机会,与你会一会,未曾想到,你竟然胆敢主动来天机部,出现在本座面前。”
“大庭广众之下,你不会对刘某出手,其实相见之时,最好还是在朝堂之上。”刘越轩笑着说道:“只不过,我再过几日,可能要北行一趟,免得错过,让你误以为刘某人闻风而逃,还是主动来见一回。”
“你就不怕,本座夺了大衍算经?”天机阁主目光冷冽,道:“凭借大衍算经,你与本座较量多年,但那也只是你我远隔数万里之遥,执棋博弈,暗中争斗,而今你在本座面前,只要本座出手,你如何抵挡?”
“这里是大楚王城,你不会出手。”刘越轩淡淡道。
“你主动来天机部,而不是本座去你刘府。”天机阁主说道:“本座可以认为,你来此刺杀。”
“就算我刺杀你,你真敢杀我?”刘越轩笑道。
“如何不敢?”天机阁主淡然道。
“你我之间,何必用这些话术?”刘越轩道。
“本座不杀你,但可以抢。”天机阁主说道:“大衍算经,就在你身上,这或许是六百年来,本座距离大衍算经最近的时候。”
“你敢来抢,那就鱼死网破了。”刘越轩笑道:“我早知你想夺大衍算经,但你又怕大衍算经落入楚帝手中,被赐予帝师,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替我隐瞒此事,甚至有些时候,还怕我出事,得为我善后……这样的你,只会与我博弈,寻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取走大衍算经,而不会贸然动强。”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天机阁主不再多言,只是问了一声。
“看你一眼,好判定你我之间的差距,现在看来,铸鼎仙神,确实深不可测,若非仗着大衍算经,单凭天机造诣,我确实低你许多。”刘越轩感叹道。
“你已真玄九印,距铸鼎只差一步,本座在你这个年纪时,可没有你这样的本领。”天机阁主平静说道:“当年聚圣山白圣君,百年之内,修成真玄九印,创东洲前所未有之进境,但这些年间,世间的天纵奇才,还真是层出不穷。”
“仗着大楚国运而已。”刘越轩笑着说道:“我身居大楚王朝高位,受国运昌盛之益,受万民众生之念,修行自然快得许多。实话与你说了,若无大楚国运,哪怕我天纵奇才,举世无双,惊才绝艳,冠绝古今,堪称东洲第一年轻俊彦,今日也应当还在高境真玄的层次,在七印真玄的门槛之外徘徊。”
刘越轩所言,并无虚假,他修行如此进益,正是依仗大楚国运。
实际上,不单是他,大楚王城禁军统领陆合、南元军三旗副统领古山等人,都是受大楚国运,而修行进益加快。
大德圣朝那边,如岳廷等人,受龙君修为提升的益处,而修为突飞猛进,在本身修行的层面上,也是有大德圣朝之国运,助益修行。
所以这些年间,大德圣朝之内,新晋横炼神魔,新晋司正龙卫,亦是层出不穷。
而且国运鼎盛之下,冥冥之中,民智盛开,后人子嗣,少年稚童,多有根骨上佳之辈,都是大势所向,运势相合,诞生出了佳苗。
“……”
天机阁主沉默了片刻,说道:“未足百岁,修至真玄九印,成为学士府少师,被楚帝封为永安侯,在本座的消息中,你在人前,一向显得成熟稳重,谋虑极深,今日在本座面前,如何这般轻浮?”
刘越轩摊了摊手,无奈说道:“你也说了,人前显得成熟稳重嘛,毕竟是外人面前,总该注意一些,至于你我之间嘛……数十年来,咱们斗了这么久,也算互有了解,各知双方行事风格,各知对方深浅长短,又何必遮遮掩掩,其实你也一样,不用端着个架子,想抠鼻子就抠鼻子,想挠痒就挠痒,咱俩谁跟谁呀……”
天机阁主神色冷漠,说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刘越轩摸了摸下巴,说道:“还不是为了调和你们父子之间的矛盾,我来当个好心人,都说了父子没有隔夜仇,何必闹到现在这个境地呢?半年前唐浩成修行上古神法九元碑,你派人夺取他辛辛苦苦炼就的三道元碑,让他修行难成,如今常有隐患,生不如死,毕竟你作为父亲,也该还他三道元碑,免得他如此受难了。”
天机阁主面色如常,只缓缓说道:“二十八年前,他随你攻伐聚圣山,被你置于死地,逃命归来,不但没有向你报仇,反而助你洗清一切嫌疑,更借机反咬本座一口!若非白圣君剑毁天门,格局大变,楚帝必将兵伐天星福地,我天机阁恐已毁灭,再到后来,若非本座修成铸鼎道果,受楚帝忌惮,怕也早已被楚帝清算!那逆子妄图弑父,还有脸与本座提什么父子之情?”
刘越轩无奈道:“可是他毕竟替我洗清嫌疑,将我从牢狱中解救出来,还帮我咬你一口,险些就把你咬死了,不论怎么说,他也是我刘四平手下,一条得力的年轻小狗。”
唐浩成是小狗,言外之意,眼前的唐浩成之父,自然便是老狗。
天机阁主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只出声道:“到此为止,你想与本座博弈,那便继续来斗,无须逞口舌之利!”
刘越轩点头说道:“也好,那我便先摆个阵势……三月之后,您如今的独子,天机阁新的少阁主,将受学士府号召,来天御福地一行,入真元学府历练,眼下你有两个选择。”
天机阁主神色冷漠,一言不发。
刘越轩继续说道:“一,违逆学士府号召,强行留下少阁主,在楚帝与帝师的印象中,再继续添多一些逆反。”
天机阁主依然未有开口。
刘越轩又道:“二,你我围绕着少阁主,来一场争斗,在他离开真元学府之前,我会弄死他,你可以想办法保住他。如果我弄不死他,就当认败,三道元碑我不要了,当然,如果我弄死他了,三道元碑想来你也不会给我,那就这样吧,我弄死他,你去保他。”
这话仿佛像是废话,但他是在告诉天机阁主,要么拿来三道元碑,要么他刘越轩出手,坑杀当代少阁主。
而天机阁主只是轻笑了声,说道:“用这孩子的性命,来威胁本座?”
刘越轩说道:“唐浩成不堪造就,你觉得换个儿子便好,如今这个,据说您老十分满意,而且,您已修成铸鼎仙神,想要诞生子嗣,更加艰难……何必为了三道元碑,闹到这般地步呢?”
天机阁主淡淡说道:“重要吗?”
刘越轩笑道:“三道元碑,当然不重要……”
刹那之间,刘越轩的笑意,忽然为之一僵。
他眼神闪烁,低沉说道:“你两个儿子都不要?”
天机阁主平淡说道:“子嗣乃是血脉的延续,亦是性命的传承,而本座如今修成铸鼎道果,长生不朽,与天同寿,子嗣又有何用?”
刘越轩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施礼说道:“告辞。”
眼前的对手,他早知城府极深,阴冷毒辣。
如今看来,天机阁主比预料中更加心狠手辣。
不过他刘某人自然也不会被三言两语吓倒,放弃行事。
不管天机阁主在意不在意新任少阁主。
既然撕破了脸,便找个机会,在真元学府,弄死这位少阁主。
不过,天机阁主多半不会坐视不理。
那又是一场较量。
——
禁军所在。
陆合立于高台,遥望远方。
而在他的手中,有一道光芒。
大楚官印,可以互相传信,但要经过楚帝的国印。
而大德圣朝的官印,会暴露身份,所以他不曾受印。
这道光芒,是先前有人藏于他盔甲之中的。
“天机阁主是为铸鼎仙神,善于推衍天机人事,深不可测,你此后行事,万勿大意。此外,此次天机阁主未曾受召,主动前来王城,或有阴谋,你略加注意,但无需过多查探,只须在事起之时,显得尽职即可,免受楚帝责难。”
陆合屈指一弹,光芒顿时散去。
他看向聚圣山的方向,神色复杂。
东胜王朝已经消失了。
如今只有大德圣朝。
大德圣朝是怎样的鼎盛之世?
他这些年来,对大德圣朝的了解,只听各方传言,而不敢主动去探聚圣山的一切。
如今的大德圣朝,如今的聚圣山,如今的淮安,究竟如何了?
陆合这样念着,看向远方的眼神,显得略有恍惚,心道:“何年归故乡?何日见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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