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序站到了门的正中央,微微抬起头。仪器上的摄像头转了一下角度, 对准她的右瞳。
“滴”的一声, 扫描通过。
地下监狱的最后一层一向由俞沛生亲自执掌, 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能对这里进行修改。
在他们三个成年入职之后, 俞沛生亲自带他们来录入了信息——这也是谢风一能使用这一层的原因。
但也只有使用权罢了。因此谢风一连地下监狱的大门密码都改了,监狱内的权限却依然向她敞开着。
牢房的门倏地向两侧滑开,彻骨的寒气从门缝里冒出来,在走廊的地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冰叻啦叻啦地迅速蔓延, 很快就要碰到她们的鞋子。
王霜序单手捏诀, 食指朝下一划,冰霜在她们足前止步,停滞了一下就蔓延到别的方向去了。
她带着阿荼走了进去。
里面是无边无际的黑, 走在路上脚底毫无实感,像踩在一团棉花里。
虽说是“最底层”, 但这层牢房却是“双层”的。表面这层只是构造严密的普通房间,用于暂时羁押尚未决定如何处理的重犯,比如受雷刑后意外活下来的徐青就曾被关在这里。
而在这层的地面之下, 是一片虚幻的倒影,一分一毫地将监狱的模样倒映了出来——相传这一层倒影并非阳世, 而是用通阴阳的法术将空间置换到了九幽之底,犯人一旦被押入,就是踏进了幽冥,从此再也不算活物, 也就再也无法重回人世。
正因如此,被关进倒悬牢房的犯人从来没有跑出去过。
她们现在,显然是进入了倒悬的牢房影子里。
一进入这里,阿荼就极为不适。她是活生生的妖,一脚跨过生死进入九幽,任何活物都会有魂魄被生生撕裂的痛感。
“抱歉,我没想到一进来就会是在这里。”王霜序解释着,突然转过身,捧起她的脸。
阿荼一愣,“怎么了?”
“看着我的眼睛。”王霜序说,“左眼。”
阿荼依言注视她的左眼,只见王霜序左瞳内暗芒流转,整只眼睛变得极为深邃,像要把一切事物吸进去一样。
阿荼在这只眼睛的注视下精神一阵恍惚,再回过神来,身上的不适感被一扫而空。
“这是?”阿荼疑惑地问道。
王霜序手轻轻覆上左眼,轻笑了一下,“我家传承的阴阳瞳。”
“右眼可见世间万物,为生;左眼可见幽冥亡灵,为死。”
手拿下来的时候,王霜序的左眼已经变回了原样,与平时毫无不同。
“因此左眼能与阴气相通,我将你身上的气息暂时伪装成阴气,你就融入这个环境里,不会再被排斥。”
“原来是你?”阿荼挑眉。
她知道左右阴阳瞳。寻常修者想要观测阴阳,需要极高的修为,世上只有很少的人天生阴阳眼——但阴阳眼不分左右,一双眼睛都能看到阴世物——也只能“看见”而已。
只有京城白家,他们传承了上古左右阴阳瞳,右眼见生左眼见亡,不仅能见,而且天生就能使用阴世的力量。这意味着,他们在阳间与阴间都不会有任何阻力。
这对一年三百六十天里三百天都在和鬼怪打交道的异管会来说,白家人可谓是各种外出任务和行动的中流砥柱。白家的当家人也成了异管会决策层中的一员。
然而阴阳瞳的力量虽然强大玄妙,却也并非人力能轻松驾驭,传承这份天赋的百家一向人丁寥落,最近这几十年仅有一个后代。
偏偏这个独苗苗很小的时候就被拐走,流落他乡十几年,直到二十多了才被找回。在家里没呆几天,立刻写了信包袱一卷跑去了九安,理由竟然是堂而皇之的想尝尝三十八块一只的大虾到底什么味道。
这位独苗离家出走的理由太过出名,以至于阿荼得知王霜序的真实身份后,第一反应竟然是:“为什么我吃的店虾不是三十八一只?”
“……整治了。”王霜序一时语塞,“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来九安。”
“好的吧。”阿荼很给面子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被拐走,路过九安就被救下来了呀。”王霜序说,“我在九安生活这么久,这里比家还要熟悉了,所有最后还是选择了留在九安。”
阿荼注意到,她说的信息是不全的。如果把这件事比做一个故事,那这个故事有开头,有结尾,中间的事情却只字未提。
她是怎么认识俞沛生的?为什么会拜这个明显和家族氛围截然相反的师父?又为什么决心离开家?
这些关键信息都被略过了。
不过她不愿说,阿荼也不会问,只说:“这里黑咕隆咚的,怎么找俞沛生?”
“闭上眼睛。”王霜序说着,举起手覆在了阿荼的双目之上,“仔细感受周围的气息。我将阴之眼的力量同化给你,但是只能同化力量而不能同化视觉。用心去‘看’。”
王霜序的手冰冰凉凉,却柔和而稳定,轻轻的触感如飘落在身的轻羽。阿荼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我看到了。”阿荼说。
原本一片漆黑的景色在她的“视野”里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貌。
底色仍是黑的,却不再是毫无变换的单色,无数波浪一样的、偶尔泛出微光的流体充满了这个空间。在“看到”这个场景之后,触觉也发生了改变。原本如同置身于空气之中,如今却能清楚地感受到水波一样的东西在身旁不停流动,划过发丝、穿过指尖。
她们仿佛置身于一条缓慢流动的河流深处。
而在这片黑色的水域里,稀稀疏疏的光点在水中起起伏伏,散发出的光芒照亮周围的一小块,远远看去就像夜空中的繁星。
在她们的右前方,星星一点点变得密集。
“记住这种感觉,睁开眼睛。”王霜序放下了手。
羽毛般轻柔的触感消失了。
明明没有温度,却让人莫名的……留恋?
阿荼掩饰住异样,看上去很平静地睁开了眼睛。
因为已经适应了这种“看”法的缘故,她所见的景色并没有消失。
“这里是九幽之下的黄泉海。忘川、三途河、冥河……冥界所有的外流河最终都会汇入这里。”王霜序说,“沿着星星的方向走,就能找到回人间的路。师父应当在沿途等我们。”
她们顺着“星空”一路向前,星星从只有一两颗,到有十几颗,逐渐变得密集起来,最后汇成了一条美丽的银河。
“这里好漂亮。”阿荼忍不住伸出手去碰触。
这样的景色,让她想起自己还只是一只灵智初开的东北虎的时候,她在林海雪原里跋涉,足迹遍布三江平原和西伯利亚,最喜欢的就是夏天夜里泡在黑龙江流域的湿地里,仰望辽阔而美丽的夜空。
夜空里的星星遥远而美丽,一闪一闪的,像小时候虎妈妈的眼睛。
而现在,“星星”竟真的被她握在手里了。
“这是……石头?”阿荼有些惊讶。
“是人间的石子。”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到。
这个声音很沉稳,咬字清楚,每一个字的速度几乎相同,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活了很久的长者的悠然。
偏偏却又很清越,一字一字如雪水冲击着青石,明显并不是苍老之人的声音。
“师父。”王霜序垂首唤道。
俞沛生吗?
阿荼好奇地看去。
那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人。明明外表看上去才二十七八岁,周身却带着岁月沉积的气质,一双眼睛如同越过了千百年的沧海桑田。
他的年龄就像他的来历一样,一直是一个谜团。不论异管会、民间修士,甚至是被他所管理的九安特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
仿佛他从最开始就出现了,自始至终都存在着,从未离开过。
俞沛生站在星空下,沐浴着星辉。他抬起手摘下了一颗星星,看着它说:“黄泉海里的星星,都曾经是人间的普通石子。”
“原本黄泉之海寂寥虚无,直到炎帝幼女女娃溺亡,化身精卫,一刻不停地投石填海,这片漆黑之地才有了星光。”
“精卫填海,填的,是黄泉。”
他将石子握在手心,再翻转手腕时石子已经被碾成了齑粉,流沙般细细地从指间流走,漂浮在空气之中。
“这些石子里蕴含着精卫的灵力、情感,乃至记忆。很多像我一样进入黄泉不得而出的人……”俞沛生闭了一下眼睛,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又连续捏碎了许多石子,带着亮光的细沙慢慢充满了他们周围的空间。
“无数被关在这里被逼的几乎要发疯的人,就是靠着她的馈赠坚持下去,直到离开的。”
细沙越来越浓密,渐渐变成了立体的纱帐,而在这纱帐之中,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影像。
头顶是层层叠叠的云,脚下一边是无边无际的土地,一边是是波澜壮阔的大海;神、人、魔短兵相接,尸横遍野,战场上流出的血汇成滚滚的长河,向东奔流入海。
金红色铠甲的女将身上全是溅上去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她架着长风在空中穿梭,长剑所过之处势如破竹,直到剑锋撞上了一把清亮的长刀。
持刀的人类女子身着青衣,将红甲女将挡在了人类军队之外。
“人类是拼不过神魔的。”金红色战甲的女将说,“现在收手撤兵,你的部族尚能保留一线生机。”
“人类的事,不劳神女费心。”女娃神色淡淡,仿佛丝毫不把她的劝告放在心上,“我们既然选择了抗争,就不会再把头缩回去。这片土地从古至今都是人类的家园,该离开的,是来自九天九幽的神魔。”
王霜序认得那个神女——她是丹朱。
“这是人类与神魔间的第一场大战。”俞沛生的声音响起,“人类惨胜,许多首领战死,大巫女娃因战绩出众而被推举为军队首领。”
“后来人类进行了漫长的抗争,神魔也经历了无数次权力的更迭。”
“最后一战的时候,女娃带伤上阵,被妖魔算计溺亡,灵魂坠入黄泉不得而出。”
“她的魂魄与意识逐渐消散,执念化成鸟,划破漆黑的黄泉回到人间,从此时刻不停地投石填海,誓要填平九幽。”
“人们开始称她为:精卫。”
“从此黄泉有了星光。”
石子碎成的细沙慢慢弥散开去,影像也越来越模糊,逐渐消失不见。
俞沛生伸出手,接着稀稀疏疏落下来的尘屑,“我看到她被卷入大海的时候,在想……”
“如果我是炎帝,或许会……舍不得送自己的女儿奔赴一场必死的战争吧?”
“所以后来我有了青青,就送她离开了总部,离开了界碑。”
“带着遗憾也好,带着怨恨也好。我最终还是把她送走了。”
俞沛生垂着眼,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可惜她还是回来了。”
“——带着魔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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