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谢风一委顿在地上，看起来有些愤怒, 又有些悲凉, 他说：“你从很多年前开始就防着我吗？就像俞沛生一样？”

    “你呀……”徐青俯身捡起掉落在地的长剑, 眼神有些感慨, “随你怎么想吧。”

    “当年你出师的时候，父亲赠了你这把剑。他说剑乃君子之器，他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端方自持、风度翩翩的君子。他曾经对你寄予厚望。”徐青抚摸着剑身上镌刻的“风一”二字，继续道：“父亲给霜序的是罗盘, 因为她精于此道, 厌恶杀戮, 所以希望霜序能够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有长足发展。”

    徐青半蹲下去，提着谢风一的领子把他的上半身扶正，注视着他说：“而我呢？我得到的是一柄刀。我的情况比你所知道的、所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从我被带回九安，看到界碑的那一刻起, 我就注定了要成为九安的刀。”

    随着界碑的崩塌，四面八方的海水冲了进来，头顶无数海水飞瀑般落下, 各处出入口和墙壁的裂口都成为了海浪的乐巢，海水因为溶进了大量的魔气而变得发黑发暗, 此时阴沉沉的海水瞬间灌进大大小小的沟壑裂谷，随着不断摇晃、开裂、起伏的界碑绕成河流、瀑布的形态，他们两人所在的这方土地已经被大水包围。无数海妖与妖鸟钻了进来，在界碑内到处乱窜。

    ——这座神圣庄严, 千万年来拒绝神明妖邪进入的人类净土，已经成了妖魔肆虐的荒原。

    “所以你不用总是用父亲利用我、把我养成人形武器来激我，因为我本来就是。”徐青的眼神里有刀锋般的森寒与尖锐，“一把刀自始至终只能是刀，是九安、是人间世的守夜人，所以父亲让我执掌天枢，让我触摸九安的权柄，却并不曾将九安的未来交于我手。九安的掌舵人，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力、智谋、对未来的前瞻，更需要端正稳定的性格和善良包容的品性。这两样品格你曾经有，可现在你把它们全都丢掉了。”

    界碑里已成了汪洋，丹朱和帝江在远处的半空中交锋，滚烫的火把周围的海水蒸腾成弥散的白雾。天枢的成员在撤退时理所当然地遇到了阻挠，但毕竟久经磨砺，他们很快摆脱了前来阻挠的叛党，有秩序地离开界碑。最后走的是盛熙宁所带领的甲组，他们因为需要搬运仪器而耽误了时间，此时也已经接近了那被水淹了一半的D2出口。

    徐青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吗谢风一，从很多年前开始，父亲选中的继承人始终都是你。只不过他从来都没有向别人说起，所有很长一段时间里，连霜序都以为九安的少主是我。”

    谢风一半垂的眼睛陡然睁开，“你说什么——”

    “我曾经很羡慕你，同样是背负血海深仇，我早就成了黑暗里生活的人，你却依然芝兰玉树一样温和宽容。因为这个我曾经很喜欢你。”徐青提起那柄刻了谢风一名字的长剑，表情是尽全力压抑后的冷静，谢风一却明明白白地看出了那无法压制的怒火、阴冷以及残暴，“希望你下辈子别再入魔了。”

    “噗呲——”

    长剑重重贯穿了谢风一的心脏，在其中拧了一圈，又被干脆地拔.出，腔子里喷出的血液溅了徐青一身。

    那些悬浮在谢风一周身的青色符文一圈圈转动，像无数条发着光的丝带一样飞旋着，回到徐青指间，慢慢隐没进皮肤里。

    徐青看着这些小精灵一样的符文，难得地发了会呆。

    ***  ***  ***

    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年，徐青并不是像谢风一所想的那样，是防备着他的。

    在徐青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天枢还不存在，谢风一也只是个被师父收留的温和少年。

    徐青很少见这样的男孩子。她离开界碑后就在九安生活，除了和普通人一样去学校上课之外，其余的时间基本上都在修行与训练，平日里见到的要么是让她觉得很无聊的幼稚小男生，要么是九安总部里年级不小的工作人员，身边合得来的同龄人只有王霜序。

    在一个炎炎的夏日里，徐青一边和王霜序吐槽着这座城市齁咸的气候，一边朝着俞沛生所指明的地方走去——俞沛生说今天要给她们介绍一位师兄。

    阳光穿过树木繁茂的枝叶，将婆娑的树影投影在办公室的玻璃窗上，而那扇树影斑驳的窗下，站着一个安静而空灵的少年。

    那是徐青第一次见到这个漂亮得像女孩子的小少年。

    少男少女的故事大多都相似，很难说是谁先越过了朋友的界线，少年时代朦胧而美好的感情有时候并不是爱情，却总是充满了暧昧的留恋。他们也曾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在一起的，他们飞速地成长、成熟，渐渐可以独当一面，当徐青受命组建天枢的时候，无意间知道了父亲对继承人的态度。

    “青青，我没有将九安留给你，你会埋怨我吗？”当时俞沛生问她。

    当年尚留着几分青涩的徐青摇摇头，“不会的，父亲。我知道我不合适。”

    然而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问道：“可是既然您已经有了决断，为什么不公布出来告诉大家呢？现在这样，所有人都误以为您指定的是我。”

    俞沛生笑了笑，面上是当年的徐青看不懂的复杂神色，“风一心中有魔，也极易受到魔气的侵染。过早地让他站在高处，不是什么好事。”

    那时候的徐青并不明白父亲做出了怎样的预言，却牢牢记住了他的话。

    极易被魔气侵染？

    徐青想，那我就让魔气不能靠近他，就好了呀。

    于是并不擅长符咒一道的徐青开始了刻苦的钻研，最终成功复原出了早已失传的避魔大咒——这是古时候非常厉害的一种符咒，是古代符咒师耗尽毕生心血所创作的，将避魔大阵浓缩成一套严密的符咒的方法。这套符咒做成后会直接笼罩在人身上，像一座严密的铠甲，牢牢地保护住这个人，一旦咒术开始运行，外界的魔气将无法侵入一丝一毫。

    天枢正式组建起来的那一天，这套符咒被用在了谢风一身上。

    徐青曾经以为这之后再无后患，然而一切事情都在不经意间悄然脱轨。

    再精妙的符咒，防得住外来的污浊，却关不住内心的魔。

    不过也好，虽然一腔心血便宜了谢风一这个垃圾，但当年钻研符咒之术的积累却留了下来，徐青后来带歪天枢一大批成员徒手画符随手下咒的底气，就来源于当时深厚的学术积累。

    也算是因祸得福。

    ***  ***  ***

    徐青松开拽着衣领的手，谢风一咚的一声跌在地上，半个身子都没入涌上地面的水中。他的指尖微微抽搐着，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什么。

    徐青将镌刻着谢风一名字的长剑丢在地上，刚要离开，裙角却被轻轻揪了一下。

    是谢风一。

    “青青......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叛离的真正原因......”他望着徐青，视线已经非常模糊，听着自己身体里血液汩汩冒出的声音像是缓慢而沉重的鼓点，“我、我不是故意骗你。你以后要、小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连自己都听不见，徐青扯出自己的裙角，提着刀从这方在界碑崩塌过程中不断上升而高悬起来的地面上一跃而下——盛熙宁她们要走的D2出口位置靠下，一半已经被海水淹没，出口处不断汹涌进来的溶满魔气的海水和周围纠缠不休的海妖妖鸟极大地阻挠了她们的行进。

    就在徐青跳下去的时候，盛熙宁等人正好半走半游地来到了门口，然而还没等松一口气，那扇门突然被冲塌，滔天巨浪滚滚而来，瞬间灌满了整个出口，以不可抵挡之势将好不容易来到出口的甲组人员全都冲了回去！

    许多组员被翻卷的海浪打翻，在水中起起伏伏，艰难挣扎。

    而此时界碑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支离破碎的空架子，再在这里呆下去极易被卷进乱流之中无法逃脱。

    盛熙宁一手死死抓着墙壁边缘，一手抓着一个重伤昏迷的组员，见到她腾不出手来的海妖妖鸟发出欢呼般的啸叫，无数利齿和尖爪争先恐后地向她扑来，想要将这个充满灵力的人类分而食之！

    盛熙宁和王霜序的情况有些相似，她的综合实力很不错，脑子好用，擅长技术与后勤工作，论单兵武力值并不是很高，此时即便有灵力护体，仍无法完全防御，无数道伤口登时出现在她周身，海水与魔气毫不留情地沿着伤口侵入体内，痛得她眼前一黑，几乎脱力。盛熙宁咬着牙把失去意识的组员推出界碑，虽然外面也有海妖肆虐，但天枢已经撤离的成员会在界碑外接应，总比留在这里被吃掉好得多。

    这么一折腾，盛熙宁的力气也消耗的差不多了，几乎要抓不住界碑的墙壁，她飘在水面上，时不时被浪涛盖住口鼻，吐出的气泡在水中连成了串。

    就在这一刹那，盛熙宁隐约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响，似乎是灵力灌满长刀时发出的清越鸣声。

    盛熙宁因极度的疲惫和疼痛意识已经不那么清醒，却仍感觉到纠缠在自己周身的妖物动作齐齐一顿，仿佛被预知中的危险存在所震慑，竟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下一秒，它们惊恐地如潮水般退后！

    盛熙宁勉强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刀锋的清光如暗夜里的月辉挥洒而下！

    徐青从高台上跃下，脚下踩着半空中的水流、飞鸟一路略来，灌满灵力的长刀每一次挥洒都带着千钧之势，身形却又那么的轻盈，仿佛一片羽毛，无数妖物被刀气割裂，血液如暴雨般漫天飞溅。

    徐青最终轻轻落在离D2出口最近的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块上，她抬起手，五指微微张开，天地间无形的灵力霎时聚拢，气流在脚下盘旋，下一瞬磅礴的灵力骤然腾起，像无数刀锋一样呼啸着朝四面八方呼啸而去，界碑内部的空气骤然一清，那一瞬间徐青身上所迸发出来的强烈气势几乎让整片海域都为之一震！

    所有的妖物都在逃离这片区域，磅礴的灵力以碾压之势扼住了充满魔气的水流，D2出口附近的海水像被命令般从中间“刷”地分开，向两侧退去，盛熙宁和甲组的其他成员从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直直地跌下去，摔在水下裸.露.出来的崎岖地面上。

    盛熙宁刚勉勉强强爬起来，就听见徐青厉声道： “快走！”

    她一惊看过去，只见徐青的面色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庄严正气，反而充满了暴戾。

    然而不论心里怎么想，甲组成员的行动能力一向是在线的，他们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用最快的速度带着各项物品从已经毁坏的出口撤离，接着用同样迅速的速度冲向界碑外的接应处。

    在离开界碑的弹指间，盛熙宁回头问道：“总判，您不走吗？”

    这时徐青的力量已经快要撑到了极限，原本被分开的海水逐渐开始合拢，在一片暗沉沉的水色里，盛熙宁看到了徐青的口型。

    “帝江还在这里。”徐青说。

    灵力被耗尽的脱力感让徐青的视线一时间有些模糊，耳朵也迷迷蒙蒙地听不清楚，她站在被浪涛包围的乱石堆里，转身回望。

    界碑只剩下了个破破烂烂的架子，墙壁几乎全塌了，蓝黑色大海中巨浪滔天而起，在半空中倒卷下来，重重地撞击着界碑仅剩的断壁颓垣，砸出一片片惨白的浪花。远处，丹朱与帝江的战斗仍未结束，黑雾般的魔气与明红的火焰交织在一起，成为沧海横流间末日般的图画。

    帝江还在这里。丹朱还在这里。

    我怎么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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