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晚格外静谧,恍若自然万物都在此刻安心休憩,然而在关灯躺下的这个深夜里,萧禾却再也无法顺利地进入睡眠。
他难以自抑地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他想到了自己刚刚迈入大学校园的时候,因为入学时的综合分排至全系第一,所以毫无悬念地在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在全年级师生面前进行了发言。这本应当是个很好的开始,却也意料之外地成为了他大学生活并不顺遂的开端。
他受到了导演系中名导之女夏幼聆的追求。
他其实十分欣赏夏幼聆的父亲夏凯明,因为他的封神作《沉醉山谷》真的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电影,不仅剧情出色,灯光摄影水准也是一流。即使十多年过去,再度重温佳作,也依旧能令人觉得妙不可言。
然而这一份欣赏是不能这样转换的。
他可以和夏幼聆成为朋友,偶尔散步吃饭,一同探讨电影美学,却无法因此而违心的与她恋爱。
但是在夏幼聆的世界观里,既然萧禾选择了和她成为了朋友,那下一步必定得是男朋友,若是不答应,那之前和她做朋友的那份心意也都是欲拒还休、别有用心,并且更是对她个人魅力的一种极大侮辱!
正式婉拒夏幼聆的那天是个周末的下午,学校里并没什么人,而且他到现在还记得,那是在从食堂走到对面景观花园的路上。
那一日,夏幼聆的脸色很难看,她厉声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甚至字字句句语带威胁,颇有着逼他必须点头首肯的意味。萧禾其实原本还觉得对她有些歉疚,但在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当时真的有在庆幸,自己的选择竟是如此正确。
然而夏幼聆的威胁并不是空口白话。
很快的,萧禾就感受到了自己在校园生活中的切实变化。
班上的同学们开始逐渐不和他讲话,大大小小的剧组来学院中挑人,他也永远被系里的老师排除在了试戏名单外。就连被拒的理由也是十分简单明了,你不合适。
孤立。
一场毫无理据的孤立发生在了向来融洽待人的萧禾的生活中,只因他没有答应那位风风火火的名导之女,他便仿佛站在了学校中所有人的对立面,就连期末的汇报表演没有人愿意和他一组,没有一个人。
萧禾记得那天傍晚的雨下的很大。
狂风咆哮,雷雨交加,教学楼外的一排柳树都被疾风吹弯了腰。
班级中的同学们已经在形体教室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期末表演的排练,唯独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风雨交加的教学楼台阶上抽着烟。
这么大的雨,烟点了又熄,点了又熄,直到最后压根便点不起来了,他便随意地将烟卷搭在了指尖,静静地注视着纸卷中的烟草被打湿,打烂,最后跌在地上,与一滩稀泥无异。
萧禾想自己应该是得做一件穷凶极恶的事,才会引得从前憧憬无比的大学生活变得如此不顺利,处处受排挤。可他却想不到处处以礼待人的自己,难道单凭着不接受夏幼聆的求爱,就是这一切被允许发生的原罪吗?
挫败感犹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就当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所有人抛弃了,就当他已经开始质疑自己是否从小选错了爱好、长大又填错了专业的时候,在这个被遮天蔽日的风雨即将吞噬掉信念的黄昏,有一个并不能称作熟悉的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他们这一届中男生们公认的班花。
那就是玉思允。
玉思允推掉了班里原来的重磅大群戏《茶花女》中玛格丽特的角色,来邀请他和自己一起演绎《罗马假日》中男女主浪漫一日游的经典桥段。
在排练对戏的日子里,萧禾这才发现这位在班上平日里话并不多的女孩,在表演中竟是位不折不扣的天赋型选手,她不但肢体流畅,背词极快,就连场景入戏也不需要过多酝酿。他们的合作,实在是比想象中顺利得多太多了!
虽然在最后的期末汇报表演中,他们并没能获得一个特别理想的成绩,但尔后他们收获的,却是比表演名次更为重要的东西。
萧禾必须承认,自己无法忽视这个用行动解救他于灭顶难堪中的美丽女孩。
玉思允善良而勇敢,拥有着超群的坚韧品格,他无法不被她吸引,十九岁那年的自己,就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上她了。
那一年,当他在春日的盏盏桃花下问着她是否愿意接受自己表白的时候,玉思允当即便喜难自胜地抱住了他的胳膊。而她当时回应自己的那一句话,其实到现在他也都还记得。
——笨蛋,我当然喜欢你啊,不然我为什么放着能拿第一名的玛格丽特不演?跑来和你演放弃爱情的Princess Ann呢?”
每一段爱情的萌芽都是甜蜜而美好的。
然而他们走在了一起的消息,还是刺痛到了骄傲的夏幼聆。
夏幼聆延绵不绝的怒意令他们在校园中仿佛成为了彼此唯一的同伴,在那段阴霾难散的大学生涯中,他们就是彼此的光。
相互宽慰,相互扶持,相互成长,并支持着对方一直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时候的他们总觉得,得熬一熬,或许熬到毕业就好了。
然而如今的萧禾却可以用自己这些年的切身经历,给出这道题的标准答案。
因为直到顺利毕业,直到他迈入人欲横流社会,直到他在酒吧中错遇上孟漪时,这样的日子都还是没有能熬到头。
玉思允确实是实至名归的璞玉,她是天生的演员,或许生来就应该属于最为华丽的舞台。
如果当年的他们没有走在一起,她也必然不会随着自己被夏幼聆一家连带着打压。她不会接不到一部戏也拿不到一句词,甚至不会在精神煎熬之下最终选择去走向那一步……
但这世上,又哪有这么多如果?
若是人生再重来一次,坚持自我的他还是会选择拒绝夏幼聆,渴望成名的玉思允也应当依旧会在毕业前夕选择那条青云直上的成名之路。
今夜这一场悄无声息的深夜交会,其实就如同开解了这么多年来二人盘亘在心中的一个隐隐心结。直到开诚布公、言语剖解的那一刻,他们才恍然发现,原来旧曲早已比他们设想得还要早,便已划上了休止符。
前尘往事或许早已消逝于分手那年的夏日暴雨中。
而此刻就连残留于心间数年的少许灰烬,似乎也因为今夜的这一场意外吹散于夜风中,再也无迹可寻,更无可追忆。
至此往后,了无遗憾,也抵消愧歉。
在这世上,每一天都会有前仆后继的人被琐碎的心事所萦绕。
恰如此刻,孟漪愤愤地觉得这事儿都得怨朱嘉。
若非他那天莫名其妙地点明了自己令人遐想偏偏的“金主”身份,她这两天才会总是会想起萧禾,想他伤有没有好透,想他现在在做什么……
可分明在先前出差的这十几天里,她就连他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想起来过!
暮色深深,窗外的水城却仍是生气盎然。
对于很多人说,美好的夜晚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孤身一人的孟漪此刻却百般无聊地用细长的手指绕弄着自己柔软的发梢。
主办方给她定的The Gritti Palace酒店位于古根海姆美术馆对面。在古典别致的套房中,她正躺在床上目色恍惚地望着粼粼水波对岸的安康圣母教堂,心中无意识地开始盘算着两地的时差。
现在应该正是国内时间的下午三点吧。
还没到饭点,应该也不算突兀,于是她伸手到床头柜摸过手机,决定打个电话给陶然。
本倒也没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在听到电话接通的一刹那却忽然开始心虚。
“二小姐,您有什么事吩咐吗?”
陶然稳妥的声音自听筒对侧传来,字字清晰,只是背景声似乎有些嘈切。
“没什么事儿,就是我明天正好想去买巧克力,所以想问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我给你带点回来……”
还没等她自己说完,她便开始嫌弃自己用的这个理由太过老土。眼下又不是二三十年前,对外贸易还不够灵通,国内现在难道还有什么好吃的巧克力买不到吗?
“等等,萧禾正在我边上,我这就问问啊……”陶然的动作极快,还没待孟漪反应过来,她便已转头便拍了拍正在候场的萧禾,“二小姐要给你带巧克力,在问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
孟漪骇得面色一变,登时鲤鱼打挺般直起身来,“陶然,我……”
“他说海盐黑巧。”
“哦,我知道了。”
望着头顶流光溢彩的镍色双层水晶吊灯,孟漪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自暴自弃地将自己摔回了床上。
陶然听她的声音似是有些不快,于是再度会错了意,并连忙从萧禾身边走开,绕到了一个无人的槐树下低声道,“二小姐您放心吧,这次是个主旋律的正剧,他没什么感情线,组里也没有什么年轻的女演员,唯一的女主角还是我们公司的小花旦,况且也已经有主了,是很安全的。”
“有你在,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我明天就要回公司了,但这边我已经给他安排好了生活助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有什么情况我也会及时和您联络的。”
孟漪隔着听筒讪讪地笑着,“好,那就好。”
“到时候您回国了要过来看他,剧组这边我都会安排好的,您和我招呼一声就行,其余一切放心!”
都说万事开口难。
这下倒好,别人都将她把最难的头给起好了。
而今剩下的便是自己老老实实将巧克力买好,再百般体贴地买一堆礼物送去,真真切切地去探一会班,尽一尽自己的义务与本分。
毕竟要做一个别人都无法超越的完美金主,可不正是她给自己立下的远大志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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