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寒风袭来,钟远萤咬了咬牙关,忍着寒颤,有点儿后悔出来了。
付烬穿着黑色大衣,里面一件白色毛衣,黑色休闲裤衬得长腿笔直,简单而俊朗。
对上他漆眼沉沉的视线,钟远萤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移开视线,低头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将近八点半,烟花九点开始。
“时间还早,”钟远萤说,“去那边看看小吃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那些流动小食车。
碳烤鸡腿冒着烤烟,炸串呲啦油星,关东煮咕咕冒泡,一路看过去,钟远萤选择章鱼小丸子。
小食摊生意挺好,钟远萤等了三份才到她的,摊主是一对夫妻,忙碌中带着笑:“打包吗?
钟远萤:“不用打包。”
天气太冷,食物没一会儿就凉了,章鱼小丸子得趁热吃。
“好哩。”老板娘将八个丸子装入纸盒,插上两根竹签,递给钟远萤。
热乎的小丸子透过薄薄的纸盒包装传来温度,钟远萤冰凉的指尖得到一点暖意。
她用余光瞥了眼,付烬就站在不远处,没有表情,眼神冷淡地从热闹的摊位略过,好似周围的人烟跟他没有半点干系。
他没有兴趣,却也没有不耐。
钟远萤稍稍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两人穿过这条路,远远就能看见文绘桥,人流愈发密集,桥的路两侧出现不少临时摊位,摆卖小玩具,小花灯,荧光塑料棒等。
许多小孩围在摊边不肯走,亮晶晶的眼里写着想要,只要父母给买,他们就能开心一晚上。
小时候的快乐总是很简单,一些小玩意就能满足。
钟远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弯了弯唇。
桥上等待观赏烟花的人很多,有些拥挤,钟远萤用竹签戳中最后一颗小丸子,正准备解掉它。
谁知她刚咽入口中,就被旁边的大叔撞了下,一时间章鱼丸子噎在喉间,“咳咳——”
“哎哎,别挤啊。”
“今年来看烟花的人怎么这么多!”
“走,去那边吧。”
在嘈杂声中,没人注意到钟远萤那点动静,临近放烟花之时,桥上的人更是热闹躁动。
钟远萤还没缓过劲来,眼看迎面挤来的人,她反应了下,躲之不及,正想着挨一下算了。
下一刻,她被人伸手护住。
付烬面朝着她,用后背帮她抵挡迎面而来的人潮,伸手环护着她,却没碰到她分毫。
恰在此时,远方“嘭嘭”的几声响,烟花升入空中,在黑夜里绽放,层层叠叠。
桥上的人群瞬间沸腾,有人在欢呼,有人在期许新的一年,也有人拿着手机拍下新一年的烟火。
付烬什么都没做,只在护着她。
钟远萤抬起头,看见烟花流转的光彩落在他的颈肩和脸侧。
他微垂着眼,神情淡淡。
钟远萤怔了怔,明明烟火光彩近在眼前,他的眼底却只有灰暗死寂,像沉寂腐烂的死潭,毫无生气。
“姐姐。”付烬倏然勾起了唇角。
“新年快乐。”
明明是亲密的称呼,却无形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相识十七年来,他什么都听她的,唯独这一声称呼,他从未叫过。
钟远萤愣了许久,而后定了定神,说:“你也是。”
看了会儿烟花,钟远萤有点受不住冷,桥上风很大,吹得她脑仁隐隐作痛,“你还想看吗?”
“回去吧。”他说。
——
远离人潮,嘈杂人声渐消,只余下他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穿过无数灯光树影,他们回到了家。
经过客厅时,钟远萤注意到茶几上的药和纸条,纸条上面写:远萤,吃点消食片再睡,以免夜里难受。
付菱青留的纸条,她的字迹和她今天的温柔面不同,笔锋凌厉,她一直都有两面,在家温柔体贴,在公司行事果断雷厉风行。
钟远萤拿起那盒药,忽然想起吃饭的时候付菱青说付烬最近胃不太舒服。
指尖在药盒上轻敲了下,钟远萤想了想,决定投桃报李,她翻出客厅里的医药箱,拿盒胃药出来,叫住准备上楼的付烬:“付阿姨说你胃不舒服,你要不要吃点药?”
她扫了眼药盒,忍不住提醒:“一天两次,一次一片,你今晚要吃的话,只能吃一片。”
也许是他小时候吃药太多,导致他在这方面很是任性,胶囊不吃,苦的不吃,太甜糖浆不喝,有颜色有糖衣的药片先挑着吃,剩下的白色药片随便吧,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什么时候吃,吃哪盒吃哪瓶吃多少都随便。
钟远萤经常觉得他能成功长大,没因这种吃药法送命,简直是人间奇迹,世界未解之谜。
但她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付烬今年二十五岁,也许早不这样了,就显得她刻意套近乎,多管闲事,还揪着他过去那点事不放。
付烬回头,视线定格在她身上。
接近零点的漆夜尤显静谧,客厅一盏落地灯在他们之间亮着暖黄的光。
过了会儿。
钟远萤说:“你觉得没什么不适的话,也不必吃药的。”
她说完,正要收回手,付烬抬手接过,勾唇笑道:“谢谢姐姐,晚安。”
钟远萤还是有点不适应,顿了下才说:“晚安。”
——
所有的声音都在深夜淡去,融成漆静的环境,昏暗的房间内窗帘半拉着,透进微弱的光。
钟远萤又翻了个身,依旧没睡着,身体很累,脑子昏沉,但意识清醒得难以入眠。
她抬眼看见床头柜上没动的消食片,抿了抿唇。
小时候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抗拒新的家庭,抵触付菱青和付烬。
付菱青并不在意,只温笑地说:“远萤,你不需要叫我妈妈,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合租的阿姨,亦或者我们仍旧是两家人,本来住在隔壁,只是墙壁打通了,阿姨很喜欢你,所以想照顾你,对你好,仅此而已,这样你觉得可以接受一些了么。”
那时她只觉得付菱青把她当小孩哄,毕竟在一段大人与小孩拉锯的关系里,总是大人有理,小孩取闹。
后来她发现,真的像付菱青所说的那样,仍旧像两家人,好似住在隔壁的邻居,只不过两处房被打通了。
付菱青和钟历高住在别墅一楼,但他们没有同住,一个住头间,一个住尾间,中间隔着两套房被改装成书房。
他们没有领证,甚至连酒席都没办过,相处间总保持着距离和周道。
后来钟远萤懂事,不想自己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好几次明示暗示付菱青,她都一笑带过:“远萤,别多想。”
钟远萤一直想不明白,付菱青有权有势,一个能干果断的女强人,为什么会对她无限包容,对她好得不像话。
但凡她和付烬闹了矛盾,不管她是对是错,付菱青都让付烬来道歉求和。
很多时候就像今晚,付菱青听说她和付烬的胃都不舒服,却只记得给她准备了药,偏心不是一点点。
有时候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付菱青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不是的话也不知道付菱青为什么找上钟历高。
钟历高是偏远小地方来的凤凰男,没资源没背景只有寒酸,却心高气傲,一心想要人看得起,想要往上爬,咬牙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从基层做起并不甘心,如果没有付菱青,他就没有今天所得的一切。
除了他年轻时候还算看得过去的脸,也不知道付菱青能看上他哪点。
钟远萤又在床上躺尸快一个小时,仍旧没有成功入睡。
她抓了把头发,烦躁地坐起来,想找点事分散注意力,又怕玩手机更加睡不着,于是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打算拿本书看。
抽屉一开,就看到她淡蓝色封面的日记本。
她小时候喜欢记点日记,因为那会儿睡前没有手机玩,又有太多自己难以消化排解的情绪。
钟远萤把枕头垫高,侧身靠好,把床头灯调成白色的冷光,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本。
第一页入眼帘的一行字就是——妈妈去了天堂。
钟远萤眼睫一颤,胸口沉闷,又扫见下一句:老师说,家里没有妈妈,就像一个空壳没有灵魂。
她极少会翻看日记,因为里面记的总是难过的事,有些刻在记忆深处的情绪,一辈子也难以消磨。
哪怕短暂地忘记,也会在偶然间想起。
钟远萤匆匆翻过这十几页,没有细看,很快看到日记里面新出现的人物。
——他是个怪小孩。
——他有病。
......
——付烬真的有病,我要离他远远的。
——我明天一定要和他绝交,不管他再说什么。
——他怎么像影子一样。
......
——身后的影子没了,付烬走了。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句话,就好像这个人走了,有关于他的负面情绪也到了尾声。
其实并不是这样,而是高考结束,她也离开了这座城市,一些东西就好似被封在这个日记本里,画上不像样的句号。
钟远萤放下日记本,重新躺好,影子这个词一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与那个执着跟随的身影重合。
那个红着眼睛的小孩,奶声奶气哀求:“阿萤别赶我走,我都听你的,我会乖乖的。”
后来他乖乖地听话,也乖乖地被赶走。
但她忘了一点。
影子总是依赖着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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