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签这一个上午收获颇丰。
要到了小江大夫的手机号,顺着手机号摸到了微信。
江知妍的微信头像是一个挺有艺术感的黑白鱼图,两条金鱼一黑一白一阴一阳,绕尾成环,是八卦图的Q版。
八卦图也是中医的古符号,很多中医药大学的校徽里都带着这个标识,讲究的是医易同源。
没加好友,朋友圈能展示十条内容,程签不信邪地刷新了两遍,都是空白的。
弹出的好友申请也被专心看病的江知妍晾在了边上,一眼没看。
倒是坐在旁边听诊学习的规培生一听他是慢病,把程签拉进了一个病友群,风湿科近一年里接治过的慢病患者都在里边。经常有病人需要答疑解惑,主治医师没那么多时间盯着手机看,群里几个规培生就去回,也算是巩固知识。
程签翻了遍群成员。小江大夫的阴阳鱼头像混在一堆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卡通真人照等等充满生活气息的头像里,鹤立鸡群,怎么看怎么怪。
主治医师成宏。
主治医师高炎和。
主治医师江知妍。
……
程签搜刮了一圈,又意兴阑珊地关了。
打进内部也没什么用,看着跟谁都像情侣网名。
他坐在诊室里,像个背后灵一样盯着江知妍的背影。
早上他虽是跟着大部队一起过来的,却不是第一个到诊室的病人,早有病人等着了。值班护士排好了号,江知妍也没给他开后门,号排在了最后边。
初秋寒凉,又连着下了几场雨,往风湿科跑的人不少,往往是家里小辈带着老人来。其中还有一位跟程签一样坐轮椅的,六十多岁的老大爷,进门就学程签齐排排地坐到了窗台底下,怕轮椅挡别人道。
兴许是因为感同身受,老人家看了看程签的腿,表情挺惋惜,问了句:“你这也是当兵受伤的啊?”
话问得没头没尾,程签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老人家大概眼神不怎么好,把他身上军绿色儿的衬衫认成迷彩服了,又看他身材管理良好,坐姿端正,挺像兵。偏巧这个月赶上国庆节,医院正对伤残军人开设免费体检和义诊,每天都有穿着绿迷彩或常服的军人来医院看病。
尴尬得程签都没好意思说自己这是血栓。
他摆摆手,把半年前自己腿还好的那时候,最能糊弄人的头衔拎出来顶在脑袋上,义正辞严:
“我是赛车手。”
老人家啧了声,没再唠嗑了。
大概是觉得为国负伤和娱乐飙车之间差的档次太多,懒得跟程签说话了。
兢兢业业的孙特助不在身边,坏处还是不少的,程签想。起码这种闷得蛋疼的时候,没人跟他唠嗑了。
旁边坐轮椅的老大爷妻慈子孝,他老伴儿连同儿子媳妇全家人都来齐了,一会儿给老人家开瓶水,一会儿给捏捏腿的。
程签在旁边坐着,活脱脱一个孤家寡人,凄凉得很。
他又摸出手机去刷微博,顺着Y市一院的官博找到了中医部的官博,从中医部官博的关注人列表里又摸到了江知妍的私博。
微博里倒是有点东西,江知妍从中学时期用到现在,工作后也没换号,留下的动态不少。
刨掉里边零零星星的几条养生知识和母校荣誉的转发,余下的动态几乎全是花花草草的照片。
三月桃花四月梨,五月蔷薇六月石榴,七月莲花八月桂香……最近正好轮到菊花了。按照一整年的花期顺序列队排好,整整齐齐,不知道她在哪儿赏的花。
中心思想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我热爱自然热爱生命热爱这世界。
二十六岁的年轻姑娘,画风跟四五十岁的老阿姨一样奇怪,程签看笑了。
顺着她的关注圈,把江爷爷、江爸爸、江妈妈、江家大哥全都关注了一遍。
江家爷爷奶奶是地地道道的中医,父亲从商,母亲是心脑血管疾病方面的专家,哥哥开连锁艾灸馆,前些年就形成了品牌,如今在北方地区名气不小。
全家从医,程签倒不奇怪。医疗行业内部似乎有点婚姻垄断的倾向——普通人没法接受医生昼夜颠倒的作息,医生也很难忍受一边救死扶伤的同时,一边还得接受家人“你怎么总是没时间陪我”的埋怨。
江老先生的微博画风跟自家孙女一样神奇,最新一条是国庆节当天发的。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医疗事业便是如此。祝广大的患者朋友们早日康复。”
于是程签终于知道小江大夫一身的老干部画风是从谁那儿遗传来得了。
他默默关了微博,打开公司公众号读起了医药行业最新章程。立志听取教诲,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提升自己思想素质上去,争取配得上这一家子社会主义先锋。
*
一上午江知妍接诊了二十多人,一个病人平均问诊时间十分钟,诊室里就没空下来过。
这个接诊量在三甲医院来说不算大,要让外科那边听到了,怕是人人都要羡慕的。
却还是很累。
如今西医开药诟病挺多,很多三甲医院都有了智能药库的功能,医生在电脑上输入病名,检索系统会自动弹出一连串对症的药品来,开什么药打个勾就行了。
病患交流时间很短。快捷,也冷漠。
中医却还是最古老的办法,望闻问切走一遍,分析阴阳表里经络肺腑,平时饮食睡眠怎么调整,煎药有哪些注意事项,全得事无巨细地讲清楚。
风湿科是典型的老人科,病人年纪都大,有的耳背听不清,有的听清也听不懂,就得反反复复说,一上午四个钟头话没停过。
等诊室里的人走空,江知妍靠回椅背上闭了会儿眼睛。今天的实习生似乎有点怕她,不熟,也不敢说话,撂下句“妍姐我去吃饭了”就跑了。
这才听到程签打电话的声音。
他坐在那个诊私密病情的小屋子里,门没关,只隔着一道帘子,声音不大。这会儿诊室里没人了,江知妍才听清楚。
程签轻哂:“打个屁的球,哥哥腿瘸了半年了,你怎么跟不知道似的?啧啧啧,兄弟情分淡如水啊。”
电话那头说了挺长一串话。
窗台上摆着两盆吊兰,程签拿着张纸巾给吊兰叶子擦灰,听得不太专心,笑也没过眼。
“CSO我不做,我家自己的药稳产稳销,没功夫给别家做外包。”
“……医药物联最近两年起飞了,这行水深,借壳洗账的也多。药监盯得紧,天天提整改整改,政策却都没成型,飞检名目一周一变,没那么好做。”
“你要自己拿着千把万就想做物联,可算了吧,还不如去找点别的项目做。赚钱的行当多的是,别把我们这行脑补成躺着捞钱的金窝,它还真不是。”
“干的是治病救人的事,基本的操守总得有吧。”
对方又说了一连串。程签听完,嗯了声:“想通就行。挂了,回了B市跟你联系。”
听着应该是朋友的电话。
那边的声音听不到,他这边讲的却全能收入耳,在空荡荡的内室里漾起回音。
轮椅上的年轻人坐得笔直,短款风衣搭在腿上,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块她认不出的铂金表。因为皮相实在好,不笑的时候,从侧面看过去有种矜贵的美感。
江知妍看了会儿,思绪打了个岔。
想这么个人,以前没病时该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是个神采飞扬的少爷脾气吧,嬉笑怒骂恣意张扬那一挂。如今被这两条腿拖累着,行走都不便,更别提脾气了。
于是江知妍为数不多的怜悯心,又跟分裂繁殖似的涨了那么几分。
她端着保温杯站在门口,程签一偏眼就看见了她,原本没什么表情,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展了个笑出来。
“哎,小江大夫忙完了啊?”
画风一秒变了样,声音比刚才接电话时欢脱得多。
江知妍听笑了:“你怎么没走?”
程签摇着轮椅上来,“这不等你吃饭呢。”
被约饭的小江大夫心如止水。
她在医院待久了,客气话也听多了,被病人约着去食堂吃饭的次数也有百八十次了。
心领神会地想,程签可能是一个人不好意思去划价开药,两个地方人都多,他坐着轮椅太不方便了,所以没回病房,一直在这里等着。
于是善解人意的小江大夫又领着他去门诊那边划了价,再领去药房开药。
中药配药慢,尤其医院,医疗责任明确,药房更不能大意,单种药物的称量会精确到克,再等分成几份。
中午病人少,值班的配药师都去吃饭了,药房就成了实习生练手的地方,手慢,举着个小金秤一点一点地称,一等就是十来分钟。
护士长在旁边当监工,时不时盯一眼。跟江知妍也熟,以前从不见她领着人来,便多看了程签几眼,好奇:“朋友啊?”
江知妍笑笑:“不是,爷爷接手的一个病人,转到我这儿了。”
教科书式的一枪爆头。
程签坐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心口梗了梗。
刷微博有个锤子用,朋友还没当上呢,研究人家更喜欢百合还是茉莉,还能开出花来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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