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斗渊的心情很不好。
从年幼时,自显露出不凡天赋起便养尊处优的他,从未遭受过这般被人戏弄的耻辱,更何况这耻辱还是他眼中的贱民给与的。
他满心怒火的愤然离去,只是这白马学馆大得出奇,来时他又怀着心思,只是任由旁人领路,独自离开,反倒迷了路途,一时间心头愈发烦闷,闷头瞎转时,竟然撞到了胡乐一行人。
此刻双方的目光交错,彼此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放在以往,宋斗渊当然得以教化之地,仙土圣裔的名义好生教训一番这冲撞于他的贱民们,可今时今日,这样的念头一起,宋斗渊便想到了孙大仁等人的那位同伴。
对方那毁人修为的手段,远远超出宋斗渊的认知,而他能在天阙界立足,所依仗的便是自己这一身修为,若是再起冲突那家伙再次动手吞去他数只孽灵……宋斗渊很明白倘若真的如此,回到天阙界后等着他的到底会是怎样的境遇。念及此处,宋斗渊的脸色愈发难看,却不得不收起了心底的怒火。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与他冲撞之人,这一次,宋斗渊又不免一愣——这家伙他也认识。
便是前日撞翻他的酒桌被他毒打了一顿的家伙,宋斗渊在心底暗暗细想,今日当真是冤家路窄,这样想着他正要拂袖离去,可忽的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收回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孙大仁与胡乐一行人的身上。这样的行为只是转瞬即逝,他并未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太久,数息后便收回了目光,然后他冷哼一声,迈步越过众人离去。
“这家伙……”孙大仁也知道自己不会是宋斗渊的对手,对于对方的离去也并未阻拦,只是伸手扶起倒地的胡乐,又盯着宋斗渊的背影不忿的闷声低语道。
“孙兄慎言,这家伙来路骇人,招惹不得。”胡乐却赶忙劝解道。他可比任何都清楚那宋斗渊的厉害,以至于在看清对方模样后的那一会光景里,胡乐甚至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这绝非胡乐懦弱,只是寻常人家的处境便是如此,大人物们不经意间的喜乐,轻易间便能决定寻常人家的兴衰。就像紫云宫那位卫玄长老一时欣喜便予了胡乐能够成为紫云宫门徒的大造化,而宋世子的满腹怒火,也可转瞬让胡乐的这份机缘化作梦幻泡影。
胡乐深知其中凶险,故而如履薄冰,这是小人物需要也必要的生存之道。
“不就是劳什子天阙界吗?还不是被阿来打得抱头鼠窜。”孙大少爷的性子素来如此,打不过可以,但嘴上却从不服软。
胡乐心头一紧,也不知眼前的孙大仁所言之物到底是真是假,那个叫魏来的少年若是真有如此实力的话,那是否也意味着今次翰星大会的会有更多难以预料的变故呢?
“那是人家阿来,你惹一个试试!有那功夫逞口舌之利还不如多来背会书。”一旁的龙绣可不会给孙大仁继续扯犊子的机会,毫不客气的挖苦道。
不知为何这并不中听的话,今日对于孙大仁来说却极为受用,孙大仁缩了缩脖子,低声应了一句:“哦。”
这般作态引得刘青焰等人一阵轻笑,不觉间被那宋斗渊冲撞后的不快也因此散退了不少。而后胡乐再次与众人辞别,并约定晚些时候会前来府上拜会,这才与鱼璇儿一道离去。
……
“这道聚灵阵的做工极为考究,虽然只是地字级,但其中诸多工艺却比一些天字级的聚灵阵还要精妙,绝非寻常阵师与工匠可以造出。”初七站在徐通为魏来运转起的地字级聚灵阵中摇头晃脑的对着这聚灵阵评头论足。
所谓聚灵阵,其实就是加速聚集周围天地灵气,将之充盈到一处的阵法。当然要做到这一点,绝非如说书先生讲的那般画上一些咒文,勾勒一些古怪的纹路便可做到。事实上聚灵阵应该说是一个巨大的攻城,他的外观一般而言会被建造成高塔模样,占地不会太大,但依据品阶不同,塔身的高度却是天差地别,从几丈到几十丈,甚至上百丈都有可能。塔身所用的材料也与寻常建筑不同,是一种名为潼阳木的东西。此物与天地灵气的契合度极高,以此收纳灵气再好不过。
但单单凭潼阳木便想要建造出聚灵阵却是远远不够,各种特殊材料的搭接,塔身上收纳灵力的法阵的雕刻,在不同的阵师手中都有不同的考究。就像同样的材料打造出来的刀戟剑刃在不同的工匠手中会有明显的优劣之分,哪怕是同一品级的聚灵阵,也会因为阵师的不同,同样表现出各种诧异。
而眼前这座聚灵阵于初七看来便是出自极为高明的阵师之手,初七绕着魏来来回踱步,目光仔细的打量着四壁上那些时隐时现的青色法阵,又抬头看了看头顶那足足距离他有足足十余丈之遥的塔顶,眉头忽的皱起:“不对啊,以这聚灵阵的工艺,起码应当是天字级的聚灵阵,怎么实际聚集灵气的速度只堪堪与地字级持平?”
这时盘膝坐在阵眼中心的魏来却忽的睁开了眼睛,少年的眉头同样紧紧皱起,低声自语道:“不够。”
“不够?什么不够?”初七闻言转头看向魏来,疑惑的问道。
“灵气不够。”魏来皱眉应道。
初七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古怪了起来,他闭眸细细感应了一番,哪怕如今他已经封剑,修为在飞速的倒退,但凭着所余不多的神识依然能感受到周遭萦绕着的充沛灵力,比起法阵外的天地,浓郁百倍不止。而每个人吞噬灵力的速度是有所极限的,并不是如鲸吞海一般来多少,就能吞多少。以魏来的修为显然不足以拥有跟上这般充沛灵力聚集速度的吞噬灵气能力。事实上对于大多数修士来说,高级别的聚灵阵所聚集的灵力数量都是超出了他们吞噬能力的,之所以还有这些高级聚灵阵的存在,实则是因为这些聚灵阵在更多的时候并非是用来加速修士修行的速度,而是为了帮助修士破境之用!
越是到了高境,无论是入境还是破境都会变得凶险与困难无比,动辄便会有修为为了破境闭入死关,这个过程短可数日,长可数载,而如果有这般高级的聚灵阵的存在,便可帮助修士在短时间内回复消耗掉的灵力,再次回到巅峰状态,这样便可在同样的时间里进行更多的尝试,同时在灵力一直可以保持充盈的状态下,破境亦或者入境的希望也会成几何倍的增长。
故而初七在听闻魏来此言时才会如此奇怪,毕竟以魏来的修为,无论他是要入境破境亦或者只是单纯的修行,这些灵力都完全足够,他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可还不待初七将自己心底的疑惑宣之于口,魏来却忽的看向那聚灵阵阵门所在的方向,初七也在这时察觉到了一些异动,也将自己的目光投注了过去。随即二人都在那时迈步走出了这聚灵阵,方才出了正门,便见而不远处那位徐陷阵与白马学馆的馆主徐通迎面走来。
“哈哈!都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几日不见,魏贤侄的内息又雄浑了不少啊。”还未及身,徐陷阵便大声的朝着魏来言道,那生满络腮胡的脸上笑容洋溢,一派热络亲切之状。
“魏来见过徐统领与老馆主。”魏来恭敬的朝着二人拱手,随后便没了再多言的意思。
这让徐陷阵有些尴尬,但好在他脸皮足够不至于就因此下不去台,他讪讪一笑,看向魏来身后的初七,微微一愣,不免觉得这家伙的打扮太过张扬与古怪了一些,但却识趣没有多问。
“事情我都听玥儿说过了,贤侄随我来吧。”徐陷阵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嘴里这般说罢,转身便领着魏来朝着那座足足十丈高的聚灵阵背后走去。
不出百息光景,在路过一片林木之后,一座只有三丈左右高度的木塔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徐陷阵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指着那处言道:“这便是白马学馆中的那座天字级的聚灵阵。”
听闻这话魏来看向那处灵塔,不免皱起了眉头,他虽然对于聚灵阵所知不多,但一些基本的常识还是知晓的。譬如聚灵阵的灵塔高度与聚灵阵的品级理应是成正比的——为了能够在狭小的空间中创造出一个灵气高度充沛的环境,所需要吸纳灵气数量巨大,而这便需要更高更大的塔身与增加能够摄取灵气的范围,这是但凡知晓一些聚灵阵知识的人便应该知晓的常识。
因此,在听闻此言之后,魏来不是没有下意识的怀疑过眼前的徐陷阵是不是在有意戏弄他,不过转瞬他又将这样的念头压了下去。
而徐陷阵显然也看出了魏来的疑惑,他微微一笑言道:“白马学馆的这座聚灵阵,是当年一位墨家大师亲手所造,此灵塔与其余灵塔不同,他真正的塔身藏在地下。这样一来不仅可以从地底抽取灵气,同时还减少了灵气的损耗,这样一来每次聚灵阵运转,所聚集起来的,未有被消耗的灵力都会被储存到地底的聚灵阵阵眼之中,凝聚成灵珠,不至于浪费。”
“还有这等奇思妙想,这可比北境好些个自诩为灵阵大师的家伙要强出不知几何。”听闻这话,一直跟在魏来身后的初七不由得出言感叹道。
这般自说自话免不了招来了徐陷阵略微好奇的目光,在宁州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又执掌着赤霄军这样的雄师,徐陷阵还是有那么一些识人之明的。这初七所言之物当然只是些寻常感叹,但徐陷阵却隐隐感觉到对方语气中那种对于所谓的灵阵大师的不屑。这样的不屑绝非能够佯装出来的东西,而是重发自内心的蔑视。
徐陷阵不禁有些好奇,这个穿着浮夸绒袍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但此刻显然不是探寻此事的良机,他很快便收敛起了这些心思,转头看向一旁的魏来,脸上挂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小子,这天字级的聚灵阵所需的灵石妖丹数量巨大,玥儿说你要用足足两个月,两个月花去的灵石妖丹要是变现成银两,估摸着足以在宁霄城再买下一座白马学馆了。”
“我那女儿被你下了**药,失了神智,也不问得失,对你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但当爹还是想问一问你,我给你开了这阵法,付了这代价,你能还给我,或者说还给玥儿一个什么报酬?”
说完这话,徐陷阵又微微沉吟,不待魏来回应,便又言道:“当然,你可以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或者直言你从未想过要给那孩子什么回报,毕竟我是拗不过我那个女儿的,这只是一个父亲的好奇罢了。”
“一个选择。”魏来的回答却比徐陷阵想象中来得更快,几乎是在他说完话的瞬间便脱口而出。
但同时这个回答也让人有些莫名其妙,徐陷阵也一时间难以领会到魏来的意思,他以及他身旁的徐通都不免在那时朝着魏来递去了疑惑的目光。
魏来感受到他们的目光,他想起了那一天夜里他在他父亲的遗留手札中所见过的关于归元宫中斩尘之法的各种记载,他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肃然。他在那时同样看向了徐陷阵,他的眸中闪动起了明亮光彩:“一个当那一天到来时,她可以做出的与前人不一样的选择。”
这话依然显得有些没头没尾,但在听闻这话的瞬间,徐通与徐陷阵几乎在同一时间身子一颤,他们眸中的目光变得惊骇又愕然。甚至就连跟在魏来身后初七,也在那时双眸一凝,他看向魏来的背影,眸中的光芒忽的变得恍惚了起来。
……
那是大概好多好多年前的事情。
渭水河畔,那个蠢兮兮的书生纠缠着同样不算聪明却凶巴巴的姑娘,他与另一个冷冰冰的姑娘手牵手,看着那对欢喜冤家笑声回荡。他们一起游山玩水,一起纵情高歌,也一起在酒酣之后许下了某些幼稚承诺——譬如什么娃娃亲,譬如什么谁认谁做干爹之类的承诺。当然,很多年后初七才知道,那个蠢兮兮的书生其实一点都不蠢,至少他给他的儿子定下不知多少个稀奇古怪的娃娃亲……
转眼又是几年,蠢兮兮的书生与凶巴巴的姑娘从很远的地方寄来的请帖,远在天罡山的初七那一夜彻夜未眠,他就站在天罡山的山顶,站在天罡祖剑旁,独自举杯,敬漫天星斗,敬远方故人,敬那曾与他手牵手的姑娘。
敬她与他走过的壮丽山川,看过的锦绣繁华。
敬曾经的海誓山盟,也敬她在巍峨神宫前说过的那句——
大道在前,红尘当斩。
……
初七回过了神来,他的脸上笑容真切,嘴里喃喃自语。
“不亏是我的干儿子。”
“吹牛的模样……”
“挺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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