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是西域北道第一大国,人口八万,国土东西八百里,有十多个城。
所以早在数日前,乌孙使团便进入龟兹地界,为其所知了。龟兹对汉使行踪更是一清二楚,他们甚至邀请任弘在都城听着龟兹乐舞喝着葡萄酒慢慢等候,不必在外风餐露宿,但被任弘拒绝。
于是次日一早,便有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代表龟兹王前来迎接乌孙公主、王子。
龟兹国的制度,显然照抄了统治西域百余年的匈奴。在国王之下,又有左右力辅君,左右将,左右都尉,左右骑君,东西南北千长。今日来迎的龟兹人中,为首的便是龟兹左都尉白礼。
白礼会蹩脚的汉话,与任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起码表面上,此人对汉使者态度十分友善,但任弘从他嘴里,没打探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任弘索性瞥向东南方,他的队伍里,少了三个人,在瑶光坚持要去龟兹,而龟兹人又来此相迎后,任弘劝阻无果,便让三骑悄悄离开,前去轮台城报讯。
“请赖丹校尉提防龟兹,并做好接应吾等的准备。”
而任弘作为谒者,任务便是护送乌孙使者,瑶光去哪,他就得去哪。
眼下,汉军吏士、乌孙人、龟兹人,于烽燧外呈品字型站立,百无聊赖,打哈欠的打哈欠,望天的望天。
他们都在等乌孙公主更衣——是真的更衣。
真是熟悉的一幕啊。
经过昨夜相处,刘万年跟任弘已经挺熟了,此时正低声跟他分享着瑶光公主的秘密。
“阿姊平日常穿汉式男装,她说那样更舒坦。而今日要代昆弥拜访龟兹王,所以要换上乌孙公主装束,任谒者也别急,估计还有半刻。”
正说着时,烽燧门开了,几名乌孙女婢络绎而出,随后一只鹿皮靴踏在朝阳下,瑶光公主终于出来了!
看到瑶光的打扮,任弘才明白,她换个衣裳为何要那么长时间。
却见瑶光与昨日全然不同,头上戴着一顶极其夸张的尖顶皮帽,足有三尺长。帽尖上还有一只展翅的金乌鸦,这是乌孙开国之君猎骄靡两个救命恩兽之一。
再看其衣着,大红色的皮长袍穿在身上,腰上皮带镶宝石,以金狼头带钩固定,脖子上戴着嵌绿松石的金项链,手腕上则是鹿角金镯。
这一身加起来,都快有任弘的鱼鳞甲重了,乌孙和匈奴一样,都对黄金有偏执的热爱,所有艺术细胞全砸在上面了。
更难的是,瑶光还得自己跨上高大的西极马,马匹身上的金饰一点不比瑶光少。她放好角弓,将象牙柄的匕首插入乌孙女战士标配的箭袋护套后,操纵马辔。
任弘目光随着瑶光的身形移动,如果说,她昨天是女中豪杰的话,那今天,简直就是草原上的卡丽熙!
也罢也罢,只要长得够漂亮,真是不管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最初只是缓缓走动,但很快,瑶光就加快了速度,一马当先,带着乌孙女战士们朝东方驰骋而去,头顶的高尖帽竟还稳稳当当!
“公主她……”
这姑娘走也不打声招呼,任弘、刘万年、白礼都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后才连忙带着队伍跟上。
巍峨天山在左,浩瀚沙漠在右,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绿洲农田。
龟兹国都名为延城,位于后世库车县,相比于西域其他地方,这里有独天得厚的地理条件——一个漏斗型的盆地,将附近几百里内的天山雪水都聚集起来,让此地出奇的湿润宜居,这也是龟兹能养活如此多人口的原因。
行了不多时,便能看到一座城池的身影。
相比于楼兰、扦泥等名为城,实为村的小地方。在西域,龟兹是一座真正的“大城市”。
城墙足有三重,周长有七八汉里,人口近万,繁荣程度跟敦煌城差不多了。
任弘知道,后世龟兹最出名的有两样,一是佛,二是乐。眼下佛教徒还在忙着忽悠大月氏,尚未传入龟兹。所以拿得出手的,只剩下刘万年心心念念想看的龟兹舞乐了。
据说当年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时,除了奇奇怪怪的植物种子外,还从龟兹带回去了一种让他过耳难忘的音乐:《摩柯兜勒》。
而汉朝的大音乐家李延年,以这种龟兹乐为基础,制作了28首新曲调,作为仪仗使用的军乐。任弘在傅介子军中时曾听过其中的《出关》《入关》之曲,确有肃杀雄壮之声。
只不知真正的龟兹乐,又是何模样?
龟兹人没让客人失望,他们还未抵达龟兹西门,便听到一阵乐曲之音。
等再近些,便能看到,龟兹城外聚集了许多人,乐曲源自大门左右,或站或坐的数十乐工,他们手里持竖箜篌、曲颈琵琶、五弦、笙、笛、箫、铜钹、贝、弹筝,吹拉弹唱一应俱全。
还有大大小小的各种手鼓腰鼓,鼓手们双手在急促拍打,齐颈的头发则在拼命摇晃。
这就是一个古代的摇滚乐队啊,可惜离夏天还早。
瑶光已停在前方,凝神细听。据刘万年说,她是精通乐曲的,随细君公主之女少儿学琵琶,不论马上弹还是坐着弹,技艺独步乌孙,大概能叫出每种乐器的名字,以及那些曲调的奥妙。
任弘就不行了,他只露出了会意笑。
哪怕跨越两千年,尽管乐器不尽相同,曲调也异,但这风格,是熟悉欢快的木卡姆没错。
而那些身穿绿色孔雀罗衫,脚踩红靴,头戴皮帽,蒙着薄薄面纱,扎着两条短辫子的龟兹姑娘,跳的是龟兹舞。或屈肘耸肩,或含胸扭腰,击掌合拍,额,旋转跳跃?
“这便是龟兹舞乐。”
一旁的刘万年看着旋舞的龟兹女子,有些小激动,他虽是乌孙王子,但没什么出门的机会。解忧公主远嫁乌孙时,从中原带去的舞人乐师人数少,且已老去,跳不动了。如今看到在西域独树一帜的龟兹舞乐,自是惊为天人。
任弘则在一旁偷偷笑,他虽然说不出舞蹈的奥妙,却能看到其中,有西域舞蹈传承千年的精髓,那就是……
扭脖子!
一个正宗的新疆小伙姑娘,能不会扭脖子?
不过,龟兹舞女们的脖颈真的又长又细啊,好像瑶光也是如此,如白天鹅的颈,不知她扭不扭得起来?
当一曲终了,龟兹人热情好客的舞乐告一段落,乐工们停了手,舞女也陆续退下,几个光着上身的奴隶抬着一个步辇分开人群,缓缓而至。
一位老者坐于其上,身著染成蓝色的窄袖长袍,折襟翻领,腰束宝带,脚蹬长靴,以锦冒顶,头系彩带,与长长的头发一起,垂之于后。
“那便是龟兹王。”卢九舌对任弘道,而瑶光公主和刘万年也已下马,朝龟兹王行乌孙礼节。
她和龟兹王的问答,任弘是听不懂的,但当步辇被放下,龟兹王站起身来时,任弘便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他本以为,按照龟兹人不论男女都要剪发及颈,唯王不剪的习俗,龟兹王顶多长发及腰。
但现在才发现,老迈的龟兹王,他苍白的头发,竟直接长到了脚后跟,得两个人在身后捧着才不着地!
而蓄起长发及腰的,是那个看到瑶光公主后,两眼放光,迫不及待上前行礼,与公主交谈满是笑意,只差趴下吻她靴尖的龟兹贵人!
任弘脸色一沉,喊来下属:“卢九舌,你来过龟兹,我问你,那个青眼黄须,貌似猕猴,面目可憎的龟兹人是谁?”
卢九舌找了半天,直到任弘提示他,那人站在龟兹王左侧,长发及腰,才笑道。
“任君,那年轻俊朗的胡人,是龟兹王子,绛宾啊!”
……
作为西域最大的城市,龟兹的土垣分内、中、外三重,分割出三个区域。
内城是龟兹王室的宫殿,中城是贵族区,外城则是集市和居民区。
而招待外国使节的馆舍,也设在外城,龟兹王迎接了任弘与瑶光公主,分别让左右力辅君招待,让使团先安顿下来,晚上在王宫中宴请任弘与瑶光公主、万年王子。
“为何要将吾等与乌孙使者分开?”
在左力辅君姑翼过来要引他们去城东南角居住时,任弘起了疑心,因为乌孙人被引去城西北角,两边隔着好几里。
更气人的是,任弘看到,那龟兹王子绛宾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乌孙使团去了,那满脸的谄笑,真像只黄毛舔狗,好在瑶光公主不怎么搭理他。
“天使有所不知。”
姑翼仍如在轮台城应付赖丹时的谦卑,耐心地解释道:“龟兹城小,不比大汉,大的馆舍就两个。乌孙等行国在城西,地方宽阔,容易扎毡帐,大汉使者在城东,按照汉地驿站式样修建。”
“是这样?”任弘看向卢九舌,他曾随傅介子来过两次龟兹,对这里的每条街巷都很熟悉。
“是如此,上次在城西住的是匈奴使,被吾等……”卢九舌做了一个斩首的姿势。
说起来,傅介子带使团奔袭匈奴使驻地,斩其头颅立下奇功,成功抵消了天马死亡之过,就是在龟兹城啊。
难怪龟兹的兵卒看到汉军吏士的装备都有些怯怯的,事情才过去一年多,老傅余威尤在,这让人安心不少。
或许真如赖丹所言,龟兹人一贯懦弱,是自己担心太多?
如此想着,他们走到了城南区域,这里由几条平行的街巷组成,热闹非凡,这是贸易的集市。
各色人种在此交易,像极了后世的大巴扎,不论是龟兹本地出产的细毡、烧铜、铁、铅、鹿皮、盐绿、雌黄、胡粉、牛马,还是外来的安息香、丝绸,什么都有。
而最特殊的货物,还是来自葱岭以西的青金石,是制作蓝色染料必须的材料,也是龟兹人最钟爱的颜色,听说王宫的大门,便是以青金石染蓝,宛如苍天之口。
而这种珍贵的染料,主要是粟特人在卖。
在路过那些粟特商摊时,任弘目光一直在他们脸上游走。该死,在汉人眼里,这些胡人长得真是太像了。
幸好,就在在快到馆舍的时候,任弘终于看到了那个熟人!
是粟特人史伯刀,他正站在戒备森严的馆舍门口,一处靠街口卖雌黄的摊子处,慢悠悠的讨教还价,这家问完去那家,甚至和商贾闲聊起来,好似在打磨时间。
当汉军吏士路过时,等待已久的史伯刀,便立刻抬起头来。
他看到了任弘,却丝毫没感到意外,反而朝任弘微微摇了摇头!
然后似不经意间,举起手指着一条街的方向,做了一个敲门的姿势!而后便转身离去。
任弘来之前问过卢九舌,那是粟特胡商和本地胡妓杂处的一条街。
于是在队伍停在馆舍前时,任弘忽然大声道:
“赵九舌、卢汉儿!”
赵汉儿和卢九舌都不由一愣,老赵最先反应过来,立刻高声应诺。
“诺!”
却见任弘转过身来,当着龟兹人的面,摸着下巴,色眯眯地问道:
“此城中……有妓女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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