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摔!

小说:汉阙 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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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夏商周还是春秋秦汉,中原人对玉的痴迷是从未改变的,玉是美好的代名词,是德行的象征。

    诗云“佩玉将将,寿考不忘”。人们相信,那些流传久远的玉,甚至有自己的记忆。

    其他玉不知道,但和氏璧想来是有的。

    她不一定记得自己尚在襁褓时的经历,美玉藏于石中,为了证明她的价值,卞和失去了两条腿,直到第三位楚王理其璞而得宝,遂命曰“和氏之璧。”

    她应该记得那个惊心的夜晚,自己被楚威王赐给令尹昭阳,昭阳在酒宴上得意展示,宴散酒醒后美玉不翼而飞一个名叫张仪的策士被冤枉,掠笞数百毒,他摸了摸舌头还在,跑到了秦国。

    但没人知道和氏璧去了哪,直到数十年后她出现在赵国。秦昭王扬言要用十五座城池来换她当然记得,咸阳章台宫中,那个叫蔺相如的赵国大夫,曾捧着自己,指着根本不存在瑕疵,怒发冲冠,睨柱欲撞

    虽然蔺相如完璧归赵,但又过了数十年赵国灭亡,和氏璧还还是归了秦。被秦始皇帝捧在手里,被工匠雕琢成玉玺,按照李斯的字刻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从此之后,和氏璧不仅是价值连城的瑰宝,还是权力和江山传承的象征,传国玉玺,其意义堪比夏商周的九鼎

    秦始皇巡游云梦,抛玺于湖中,八年后复得的传说,也只有玉玺自己才知道是否为真。但子婴将玉玺挂在脖子上,跪在咸阳城外,将玉玺奉于那大胡子刘邦的情形,她忘不掉。那双手尽是握农具和剑的老茧,沾满酒气和鲜血,同之前一双双天生贵胄的手触感截然不同。

    那之后一百多年,玉玺就在刘氏皇帝们手里传递,他们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在位长有的却挺短。偶尔会被一两个老女人所持,听她们絮絮叨叨的对丈夫、儿子的抱怨。但一般不会用传国玉玺来盖印,她只需要躺在盒子里沉睡,在即位仪式上象征性露个面,引来无数热切目光。

    直到元霆元年八月十二的正午,她又一次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一个身着皇袍旒冕的年轻人高高举着,声嘶力竭地恐吓周围的群臣武士“不要过来啊”

    这一幕好熟悉。

    刘贺话和蔺相如虽像,气势却差了不少,更无必死之心,自然吓不住人。田延年抽空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刘贺的腰,群臣也一拥而上,想要夺玉玺。

    刘贺是不能以头抢地了,但争抢中,玉玺脱手而出,重重抛了出去

    玉玺离刘贺的手越来越远,仿佛他飞走的皇位。

    田延年抱着刘贺重重摔倒在地,愕然回头,却阻止不及,只能奋力大喊。

    “接住玉玺”

    时间仿佛变慢了,传国玉玺飞在了空中,慢悠悠地在划过一道抛物线,殿内中二千石、列侯都抬头仰望着她,脸上尽是惊骇,冠冕歪斜,废帝时故意装出来的严肃不翼而飞。

    太仆杜延年好似个排球队员,猛地跳起来想接住,却差了一点,玉玺从他手边打着滚划过。

    张安世从侧面飞扑过来,像极后世足球场上的守门员,却和同样着急的御史大夫蔡义撞在一起,二人倒地滚作一团。

    上官太后在武帐中花容失色,眼看玉玺就要砸到呆愣原地的丞相杨敞头上。

    丞相砸死还有很多替补,但玉玺万万伤不得,所有人都在喊要老杨用身体挡住。谁料杨敞竟下意识地一缩头,玉玺就这样落到了他背后,重重摔在坚硬的阼阶上,发出了金石相击之声。

    “当”

    整个嘈杂的承明殿都听到了,还真是佩玉将将,时间仿佛静止,所有表情都凝固在脸上。

    只有传国玉玺弹跳起来,滚了几滚,最后停在一位矮个子公卿面前。

    霍光脸上是愕然的,很少有人能让大将军露出这表情,而当他跪下捧起传国玉玺后,脸色顿时黑了,有些恼火地看着被田延年等人扑倒在地控制起来的废帝。

    这个在位仅仅七十二天的天子,这个在三公九卿,满朝老臣里笑话一般的废帝,终于在最后一刻,做下了他即位以来,对大汉影响最深的一件事。

    让传国玉玺,摔得崩坏了一角

    也让一场严肃体面的“不流血政变”,和刘贺自己一样,变成了笑话,一场大闹剧。

    等刘贺被“扶”出承明殿后,传国玉玺已在上官皇太后温暖的怀里,小姑娘也装不出严肃了,愁眉不展,看向外祖父“大将军,这该如何是好”

    “交予尚方令,令最好的玉匠修补“霍光也只能这么说了。

    中尚署隶属于少府,是专门制作郊祀圭璧、天子器玩、后妃服饰的地方,他们恐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得到修补传国玉玺的差事吧,此玺在天子六玺中最为金贵,层层保护,唯恐擦着碰着,这下好了。

    再怎么修补,曾经完美无瑕的和氏璧、传国玉玺,都不复从前了。

    霍光难掩恼怒,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刘贺,在可废可不废的情况下,一定要换掉他了。

    刘贺就像一个闯进大人宴会的孩童,任性妄为,不仅仅是蠢、拎不清的问题了,你根本料不到他下一刻会干什么。

    束手就擒多好,偏要毁了这安排好的一切,摔玉玺皇帝摔玉玺一想到往后汉家都得用缺一角的传国玉玺了,霍光就好想杀了他。

    可事到如今,霍光也只能将戏演完。

    玉玺能缺一角,但废帝,必须安然无恙

    因为大汉严格来说并无废帝之事,儒生们也不可能整日琢磨废帝的流程,一切礼仪规矩都得原创,走一步算一步。

    霍光带着群臣,送刘贺出了金马门,亲自搀扶做了大事后有些失神的刘贺上了乘舆副车,将他送到未央宫外的昌邑邸暂居。

    到此,废帝流程才算完毕,霍光哪怕再恼火,也只能朝刘贺行最后一礼“王行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等长不复见左右”

    刘贺回过头想要还礼,想说点“愚戆不任汉事”之类的场面话,但终究是一句话没有留,摇着头转过身。

    昌邑邸舍缓缓合上了大门,将废帝关在了里面。

    刘贺摔玉玺的意外,让原本安排好的一切都乱套了。

    张安世送刘贺的嫔妃儿子们去昌邑邸,则田延年带人逮捕了以王吉为首的昌邑群臣,送入邸狱,又恶狠狠地提议扩大打击面,将被刘贺解散回昌邑的两百号人也抓来

    “王吉、龚遂、夏侯胜等人为废帝羽翼,都不能留”

    大将军却在沉吟后下令“不必大肆杀戮,王吉、龚遂曾劝谏过昌邑王,让这两人服城旦舂之刑即可。夏侯胜妖言惑众,不是一次两次了,速速遣人去昌邑逮捕,与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的安乐一起诛杀于市”

    眼下已是秋天,可是杀人的好时节啊,只杀二十余人,也算比较收敛了。

    清洗之后,还有件大事要决定究竟将刘贺安置到哪呢

    废帝杀不得,也不可能再做诸侯王,从此就只是个庶人了,但安置在哪却是要好好考虑清楚。

    当然不可能关在昌邑王邸中,霍光虽行伊尹之事,但却不会将刘贺当成太甲那般关在桐宫里。

    原本霍光的计划是,也不要太过分,将刘贺遣回昌邑国,虽是庶人身份,但还是给他两千汤沐邑,当猪养着。

    可经历了摔玉玺之事后,霍光却决定不按原计划行事,那样太便宜刘贺了。

    杜延年等看出霍光所想,又奏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

    房陵从秦朝开始就是流放圣地,赵王迁等就被赶到房陵,而自有汉以来,宗室诸侯犯罪,也大多打发到那边去,比如济川王刘明坐杀太傅、中傅废迁防陵;文帝之孙济东王刘彭离以杀人劫货为乐,有司请诛,武帝弗忍,废为庶人,徙上庸。

    刘贺的“罪行”比起他们真不算什么,但霍光却仍有疑虑,因为房陵在汉中,还是离关内太近了,身为废帝,与普通罪王毕竟不同。他还年轻,若是与那群罪王子孙勾结起来,指不定又会闹出事来。

    于是霍光继续问“可还有他处”

    御史大夫蔡义适时提议“昔日淮南厉王悖逆谋反,孝文废其王位,谪徙蜀郡严道邛邮四川雅安市荥经县。”

    “严道”霍光琢磨了一会,严道已是蜀郡西垂,地方偏僻,远离关东诸侯、儒生,长安又能随时监控,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当年孝文皇帝已经为小老弟刘长修好了府邸,但刘长不等去到地方就自杀了,只好闲置百年,如今就让那地方派上用场吧

    就这样,刘贺那一摔,将自己摔到了他原本历史上从未去过的地方,踏上了一条相似却又不同的路。

    “明日便送走,安置到严道县邛邮去,请皇太后赐其汤沐浴一千户奉养之”

    夏侯胜先前再度被霍光驱逐,回了齐鲁,暂时抓不到,但昌邑国相安乐托了任弘的福,早已在邸狱里关了许久,吃了好几个月牢饭。

    安乐见有人来提他,还以为是天子要放自己出去,欢天喜地,最后却被抓到了东市,一个大汉唾沫喷在斧钺上,不怀好意地看着他,而昌邑群臣二十余人已身首异处。

    安乐顿时面色煞白,他又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还在那大呼“陛下救臣”

    却无济于事,终成斧下之鬼,因为长安戒严,未能去成白鹿原的夏丁卯亲自来到东市,旁观了行刑,当安乐人头落地时,他拊掌笑得弯了腰。

    而同一天,刘贺也和他庞大的后宫、儿女们一起,哭哭啼啼地乘着车,在任胜亲自“护送”下,踏上了去往蜀郡的路。

    得知自己只是被废,而不会遭诛杀时,刘贺是欢天喜地的,早知如此,还摔什么玉玺啊,躺平被废不好么真是吓死人了。

    但当他发现车队是去往南方,而不是熟悉的东方时,刘贺却又面露惊骇。

    “吾等这是要去哪”

    “蜀郡,严道邛邮。”

    “严道邛邮那是什么地方”

    反正是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小地方,刘贺又犯愁起来。

    他来长安做皇帝时风风光光,乘七传乘,策马扬鞭,驰逐意气,群臣在灞上相迎,奉上天子车驾。

    可离开时却失魂落魄,只乘诸侯车马,亲信尽死,去往未知之地,不知前途如何,更无一人愿意触霉头来相送。

    被关在密闭车中的刘贺不知道,还真有一位曾数次上书劝谏他勿要沉迷酒色游猎的大臣,站在长安南门外,穿着一身常服,朝刘贺的车驾遥遥作揖。

    典属国丞赵终根站在一旁,心惊不已“苏公已不为大将军所爱,废帝之事故意不让二府召苏公询问,如今废帝出京,群臣避之不及,苏公这是何苦呢”

    苏武朝向终南山路远去的车马三拜稽首,起身道

    “君有过而臣不能规正,君有过错,做臣子的难道就没有责任么毕竟主臣一场,我那一天未能入未央说出这句话,今日他离开,总得来送一送。”

    若刘贺知道苏武来送自己,不知是否会欣慰,严道再差也是汉地,也没有北海条件艰苦啊。

    他们一直走到天快黑时才停车,刘贺被允许下来方便,昔日天子如今犹如囚犯,去哪都有人盯着,他才十八九岁,这种日子可能持续几十年才能到头。

    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方便是丢人的,刘贺却只能忍受,背对他们,看向北方。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说来也奇,他一走,长安城上空积累多日的阴云,此刻终于化为暴雨如注,浇灌在三辅土地上。天空上闪电雷鸣阵阵,如同龙蛇般游走,让长安看上去极其可怖,仿佛传说中的九幽黄泉。

    “也好,也好,能离开这地方就好。”

    刘贺打了个哆嗦,如此安慰自己,这两个多月的皇帝生活,就像一场梦,如今终于醒了,却一点都不感动。

    他擦着眼泪,哭泣道“长安,真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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