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不和亲,不结盟。”
和心里蔫坏,处处让匈奴难受的杨恽风格全然不同,太子太傅、典属国苏武又正又硬,次日一早,就在蛮夷邸与匈奴使者将话讲明白。
“入汉见天子,称北藩。早在孝武时,乌维单于便曾如此许诺,先帝还特地为单于筑邸于长安,至今仍空着。若大单于若真心请平,便请兑现先祖诺言,届时再与天子面谈两邦之好、边境安宁之事。”
然后苏武就直接告诉刑未央,今天是新年正旦,天子在未央宫举办大朝会,接待的都是远方客人,藩邦属国,唯独匈奴是汉之敌国,宴席上没有他们的位置,请匈奴使团立刻离开。
“若来年单于入朝,可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宫,汉宠际殊礼,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
说完,就让下吏催促匈奴人离开。
刑未央和呼韩邪,就只能在长安阖家欢乐的正旦热闹之日,灰溜溜地动身北返,呼韩邪还没在大汉待够看够,离开时不住回首长安,希望能记住这座大城。
但和他的祖先冒顿、伊稚斜等单纯觊觎长安的财富女子币帛不同,呼韩邪羡慕的,是汉人那种井然有序和丰厚的物质,无穷无尽的国民,匈奴的所有人加起来,只相当于汉朝一个大郡,或许这就是汉日强而匈奴益弱的原因吧。如此强盛的帝国,是呼韩邪从乌桓走到康居,都从未见过的。
“诚不可与之为敌。”
如果说在来汉地之前,呼韩邪还存了窥探汉朝虚实的打算,现在只剩下后怕与庆幸,换了从前,大汉皇帝要求匈奴单于入朝称臣,呼韩邪恐怕会勃然大怒,以为是羞辱,可现在看来,作为弱者,匈奴向汉低头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这只是一时之计,随时可以撕毁。
“当初东胡强而月氏盛时,冒顿单于不也向他们低头么?甚至曾在月氏做人质。”
对呼韩邪而言,让他来长安做质子,他亦是乐意的,这个帝国有太多值得窥探和打量的东西,若能学到一二,或能用于复兴匈奴。
与呼韩邪同行的刑未央担心的,则是汉人的话可不可信?若是只为骗来大单于,一旦入塞就将其扣留——就像匈奴对苏武做的那样,那岂不是遭了。
直到他们出了城后,一个消息被大汉天子派来的谒者告知,二人才松了口气,确认了汉朝的诚意。
是关于新年号的。
“天子诏曰:虚闾权渠单于不忘恩德,愿乡慕礼义复修兄弟之礼,愿边境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
“这是何意?”刑未央不懂汉语,愣愣出神。
呼韩邪则大笑道:“意思就是,边境安宁!”
……
天子颁布了新年号后,不止呼韩邪开心,长安城内,结束了正旦大朝会,韦贤、魏相、萧望之、梁丘贺等反战一派也十分欣喜,相互道贺,以为这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事莫大於正位,礼莫大于改元,关于新年号,朝中早已斗争多时。
五经博士逢迎天子之意,欲讥讽霍光之政,以梁丘贺为首,援引《易》向刘询提议:孝武时,太初以前年号六年一变,太初改制后四年一变。至于孝昭,霍光秉政,年号又以六六之数,哪怕今上继位,却依然未改,是为了暗示天下,仍用霍氏之政。
如今霍氏族灭,天子亲政,是时候如《春秋公羊传》里所说的那样,拨乱世,反诸正,将年号轮换变成四年一次。
“臣等再拜言,应从本始五年便加以改正,追加一新年号曰‘地节’!”
追加年号,是孝武时常做的事,建元、元光等皆是后来追溯。
之所以用地节,便是以本始四年那场关东大地震为年号,这一点都不符合孝武以来常以祥瑞为号的做法,而是反其道而行。事怪必有妖,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讽刺霍光无德专权乱政,导致天降灾异。
博士们在霍光当政时被打压得很惨,如今便开始暗暗报复了,虽然天子名义上尊崇霍光,但可以从“微言大义”上否定他啊。
只可惜,刘询老婆还在,又在霍光临终时听他一番肺腑之言,对霍光怨气没历史上那么大,稍微犹豫后,还是决定不掀大将军的棺材,拒绝了地节年号,只宣布在此后,年号四年一换,在本始六年结束后,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
刘询不用地节,梁丘贺等人虽然感到遗憾,可当皇帝拖了很久,终于宣布“竟宁”时,他们先是一愣,然后欢呼雀跃。
“陛下终用吾等之言,不愿出兵征伐匈奴,而希望两邦边境安宁。”
萧望之松了口气,朝着建章宫方向拱手,口称圣天子。
一向严肃的魏相也露出了笑,西安侯对朝政的影响太大了,甚至到了左右天子看法的程度,可这一役,却是朝中诸正赢了!
昨天在平乐观,任弘说什么:“先帝睹匈奴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怀,故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
他想要匈奴不带任何条件地投降,匈奴自不愿答应,就必然会导致战争,那不就回到孝武、桑弘羊以及霍光执政最后几年的一贯路线去了么?
一次次的失败让士卒死于异域,退文任武,苦师劳众,以略无用之地,立郡沙石之间,伤了国力,使得海内虚耗,大汉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绝不能再回到那样的循环中去了。
魏相是参加过盐铁之论的老贤良,始终认为对匈奴是战是和,十二年前就已讲述明白,无须再议,将盐铁之议作为国策,是他们这些“清流”期盼达到的。
如今终于见到了曙光,被远放西域的桓宽等人,终究没白白牺牲,魏相衷心地期盼道:
“只要与匈奴结和,诸夷纳贡,罢除边塞烽燧戍守,撤销西域、北庭都护,君臣外内相信,无胡、越之患,便能天下太平。竟宁元年,当是大汉中兴之始!”
儒吏们自我感动,满怀憧憬,但若他们知道皇帝上个月时想改的年号,怕是会惊呆了。
刘询最初要改的年号,其实叫“平虏”……
他没有忘记大将军霍光临终之言:“孝武皇帝遗言,汉家诸事草创,加四夷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
这是传承了百年的使命,任谁执掌大汉,都不能忘掉!而若刘询想超过霍大将军那座高山,灭亡匈奴便是最便捷的办法。
然而在秘召大司马卫将军问对时,这个年号就被任弘极力劝阻了:“陛下,朝中仍有不少大臣仍记着孝武轮台之诏,反对倾举国之力灭匈奴,若贸然颁布,恐伤群臣之心,使百姓不安,也会让匈奴戒备,迁徙北遁,汉军出塞难以建功,不妥!”
其实任弘当时心中在狂呼:“别人五年平辽,你来个四年平匈?大侄子,旗不要乱立!”
与草原行国的战争是说不准的,很多时候得看运气,加上匈奴坚韧,若四年内平不了,说出去的大话无法兑现,皇帝一着急,兵卒再籍,或许还真会踩进汉武帝曾深陷的泥潭陷阱里。
如此苦劝,刘询才收回了成命,而改用“竟宁”之号。
竟者,可不止是边境之意,也有到底,终于的意思:有志者事竟成!
继承先烈未竟的事业,将伐匈大业进行到底,将匈奴灭了,边境,不就彻底安宁了么?
究竟怎么理解,全看事后一张嘴,这模棱两可的年号,显然是刘询冷静后,故意为之。
“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用两个字总结就是……
“战忽!”
而建章宫中,刘询站在大汉战忽局长任弘交来的作战地图前,他知道,自己选定的新年号,已经欺骗了所有人。
“会骗得国中诸儒反战之臣,以为朕无北征之意。”
“会骗得匈奴,让单于以为大汉无征伐之心。”
刘询与西安侯都笃定,匈奴,这只已经骄傲了百年的北方雄鹰,虽折了羽翅,但还没到国族危亡之时,他们在孝武晚年的三次胜利,会让匈奴人心存侥幸,绝不会答应称臣入朝的屈辱条件,只会像乌维单于一样,以各种借口拖延,希望早点恢复国力。
而等到一年后,当大汉做好一切准备时,国内反对声浪已无济于事,而匈奴,也得仓促应战。
战争的机器会在幽并之地轰鸣,无数铁蹄和武钢车,将碾平单于庭!作战的目标只有一个。
刘询将斩蛇宝剑,重重击在了地图正北方数千里外,余吾水畔的草原上。
“犁其庭,扫其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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