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相互伤害啊

小说:汉阙 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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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汉的皇权没被关进笼子,反倒是学术自己先进去了。

    三家虽是戴着镣铐跳舞,回答完了殊途同归的政治正确,接下来就进入论三家之异的诘辩环节了。

    “所谓左传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也。”公羊派博士严彭祖如是说,公羊派不但要保住自家的博士位,还要极力阻止来打擂的挑战者。

    “然也,此书应该叫左氏春秋,为史书,入子部,而不该为春秋左氏传,入经部。“榖梁派的严更始亦如此言,他们家虽也是在野,但却想独被立为官学,加上敌视任弘,时刻想撤左传后腿。

    之所以抓住这点不放,因为数十年来,公羊、榖梁阻挠左传的理由都是一个问题左传是否传自孔子这在重师法的儒林是非常重要的,只有保证了师传,才能保证学说的纯粹性;只有来源于圣人的学说,才能跻身于意识形态领域;只有传授自孔子,才可能称为“传”。

    二人欺那刘更生年轻,故咄咄逼人。

    刘更生最初时还有点紧张,但毕竟是楚元王之后的刘姓贵族,不比匡衡这类寒士子弟,时常出入未央,老师带他出席的大场面也多,回答完“元年春王正月”后渐渐找到了感觉,此刻听两家忽然发难,遂不急不慌地说道

    “士人通五经前,要先学论语,孝经,两位号称大儒,但怎会连论语都没学好”

    刘更生一通讥讽后,正色诵道“论语中公冶长一篇有言。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左丘明乃是与孔子同时之人”

    “而太史公书中又有载,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四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退而异言。”

    “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孔子真意,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论本事以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左传为春秋之传,明矣”

    “太史公书不可尽信。”

    严彭祖毕竟是博士,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反驳道“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缪孔子言。”

    他还一一指出了史记上对于春秋之事,有三十一处不符的地方。

    刘更生则一一应答,认为这三十一处问题,正是司马迁未尽取左传,而另外不知抄录了什么史料才导致的,反过来证明左传在言史上的准确。

    眼看双方的争辩已经从左传是否是春秋的传,歪到了对太史公书的评价上,作为裁判之一的西安侯任弘示意乐官敲了下钟。

    仿佛听到了信号,一直静坐的孔子第十二世孙孔卬却忽然站出来说道“陛下,孔子及七十二弟子言行,除却论语外,尚有儒家者言,先父孔安国请求诸公卿大夫募求其副本,悉得之,乃以事类相次,撰集为四十四篇,称之为孔子家语。”

    孔卬说道“孔子家语观周载,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入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其为表里”

    这下严彭祖、严更始都默然不对,虽然他们怀疑孔安国在编撰孔子家语时塞进去了私货,但没有证据,孔氏亲自站台,证明左丘明与春秋关系匪浅,还能说什么你孔家人懂个屁的孔子

    倒是刘更生来了劲“如此可知,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反倒是公羊、穀梁,皆由孔子再传弟子所著。如今反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岂不哀哉”

    要论辈分你们更小

    这一篇言语,二严顿时明白,任弘恐怕和孔家力推的古文尚书暗暗看对眼了,大家都是古文经,相互帮助共同进步嘛。

    他们也没后世考据学家的本事,故并无一言回答,算是默认了刘更生的论述。

    “虽传自左丘明,然非先帝所存,无因得立,且师徒相传不明,恐有错漏遗失,早非圣人之意。”

    座上忽一人抗声质问,却是易学的梁丘贺,看来清流合力阻挠左传乃是大势。

    之所以特别提了”先帝所存“,是因为梁丘贺所学的田氏易传在汉文帝时就立为博士,历史悠久。

    刘更生反驳道“荒谬,先帝后帝各有所立,不必其相因也,孝文不、孝景不曾立公羊,孝武也不该立么”

    “至于传承,外人不明所以,认为左传中绝,然每一代先师皆能考证清楚。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国荀子,荀子传北平文侯张苍,苍传洛阳贾谊,谊传至其孙嘉,嘉传赵人贯公,贯公传其少子长卿,长卿传吾师西安侯、京兆尹敞。”

    这下任弘可把荀子变成了祖师爷,正好能和荀学一些精髓扯上关系了,光靠一本左传,再怎么牵强附会塞私货,仍显得单薄,倒是将荀学里的内容加进去,便显得厚实自圆其说起来。

    “更何况,公羊、榖梁皆以口传,而左传以书传。”

    榖梁、公羊最初和春秋本经一样,是师徒口口相传的,估计是出于门户之见,害怕写在书简上的内容被他家窥了去,故敝帚自珍,虽然最初字数不算多,但春秋里记述了二百余年历史,又岂能统统背得几代人下来肯定会有所错漏。而左传则是用古篆传承,再不济也比口述强吧。

    刘更生将这大帽子扣在了公羊、榖梁两家身上“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今日竟反诬左传传承不清”

    眼看刘更生如初生牛犊越战越勇,老练的贡禹知道,不能再纠结于探根溯源上了。

    正好,唯一的主考官天子刘询翻到了春秋僖公二十一年,遂问道“二十有一年夏,执宋公以伐宋。冬,公伐邾。楚人使宜申来献捷。十有二月癸丑,公会诸侯盟于薄。释宋公,何解”

    问的是宋襄公泓之战,三家观念果然大相径庭。

    “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

    此乃公羊家的看法,他们以为,宋襄公遵守的是古老的规则,充满浓厚的道德色彩,因此公羊传在这件事上将他比为周文王。

    虽然孔子说周文王“近黮而黑”,但这大概是周文王被黑得最惨的一次。

    榖梁传则委婉批评了宋襄公如果以礼敬人而得不到应有的报答,就应当反省一下自己对人的敬是否得当;总之,有了过失就应当改正,若不改正而重犯,这才是真正的过失。宋襄公就是这样有过而不改的人。

    轮到左传时,批评意味就更重了,借宋襄公的兄弟子鱼之口,痛斥宋襄公恪守古礼,对敌人心慈手软的行为是食古不化,迂腐败坏国事“兵以胜为功”简直是就是在说,成王败寇了。

    公羊派的贡禹也不管榖梁了,讥讽左传这是以成败论是非,而不本于义理之正,刘更生则引典反唇相讥,一时间不分上下。

    “公羊假仁,榖梁直率。”

    高坐乾位的刘询倒是心中门清,瞥了一边的任弘一眼“倒是左传重视功利,推崇权谋,视足智多谋为善事,难怪西安侯会去学。”

    不过现在西安侯为何看上去如坐针毡啊难道是担心刘更生败下阵来

    其实任弘只是饿了。

    辩论至此,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从大清早辩至傍晚,任弘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在三家吵得口干去喝水的间隙,提议道“陛下,时辰已晚,是来日再议还是”

    刘询笑道“骠骑将军不想今日就出结果”

    “自然想。”任弘提高了声音”但只怕再论下去,皓首大儒们恐怕会以为吾徒更生仗着年轻,占他们便宜。”

    刘询不以为然“两家以十二驳一,以众凌寡尚且不嫌臊,岂会因这小事而罢”

    他一挥手,让侍从宫人在石渠阁内点亮灯光“秉烛齐景公夜饮,而今日,朕便夜半虚席,听诸儒言古今苍生之事”

    随着天色完全暗下来,辩论的内容,也在渐渐朝深水区进发。

    三家显摆了各自对古礼的传承,公羊本不擅长此道,但旗号也得打,榖梁自诩复古,却尴尬的发现,这点上远不如左传。

    “继往圣之绝学”不是吹牛的。孔子曾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战国时期弃笾豆之礼、秦焚诗书,后之经学先师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其所传的经典难免会有书缺简脱。

    倒是左传如同活化石般,内容更详细,诸如春秋时盟会怎么开,贵族宴飨不同场合该赋什么诗,丧礼上的小细节,很多能与礼相互佐证。就算它是战国时人所作,作者也是个极其厉害的人,在史料价值上,甩开公羊、榖梁这两本纯理论书很远。

    三家又辩论到了鬼神观,公羊是一群神秘主义者,榖梁较简单纯朴些,而左传最为激进,虽然里面也有不少神秘的预言故事,但仍在多处凸显原始的唯物主义,诸如“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还秉承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理念,反对天道迷信、重人事。

    在历史观上,榖梁所持是越古越美好的观念,三代之治是完美的时代,越往后越是礼崩乐坏,所以需要克己复礼,复古改制,这是汉家天子的使命。

    公羊则是秉承改造过的“三世说”,以为事情正在慢慢变好,他们正处于一个太平世到来的前夕。

    被任弘改造过的左传,则比三世说更加激进,直接是历史进化论,以为天下在不断螺旋上升,故而不当法先王,而应法后王。

    在夷夏观上,三家也吵成一团,榖梁是内诸夏而外夷狄,主张两不相干老死不相往来,公羊过去是支持反击战争的,以为对外当行仁义,如此则四夷皆来朝贡。

    唯独左传一家,赫然提的是僖公二十五年那一句“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

    “对中国当以德柔之,对待四夷,若仁义无效,当以刑兵威服之”

    百官之中,尤其是武将多有颔首者,这是汉家百余年间的一贯做法,苏武那句话就是写照,但凡敢杀汉使者的邦国,都落得凄惨下场,要么如南越、大宛亡国族灭,要么如匈奴,残破迁徙。

    而在天下观上,相较于公羊、榖梁,左传根据春秋二百余年历史,提出了“天下”这个概念动态的盈缩。

    黄帝、神农时,天下不过冀州、河东、河南一隅之地。

    殷周时,天下是中原。

    战国时,天下为九州。

    而今,天下为十三州部、三都护。往后可能会继续扩大,大汉既然承周之天命,其使命便是用夏变夷,达到六合同风,九州共贯

    此言一出,刘询眼前倒是一亮,却让公羊、榖梁十分恐慌,榖梁萧望之咬着牙说道“以上种种,不出于左氏原文,乃新增之义理,此乃左氏之学耶任氏之学耶”

    此言诛心,众人不明白萧望之为何忽然如此机敏大胆。却不想,他也是得了魏相叮嘱,魏相告诉萧望之,在辩论难解难分时,便提出此言。

    西安侯未动声色,天子也一言不发,魏相却心中暗喜,倒是旁听的刘德、韩增等暗暗捏了把汗,而辩论得以继续下去。

    刘更生瞪着萧望之,眼睛好似要喷出火来,他的应对倒是不错,开始拿公羊说事“若如萧司直所言,董生阐发春秋大义,也已不再是公羊高本义,所谓公羊,不过董氏之学也。”

    他还欲继续争下去,但天子却让人敲了磬。

    咚咚声响,让坐在刘询一旁,已经打瞌睡的皇太子刘去疾一下子惊醒过来,这才发觉气氛不太对,大臣们为何如此严肃

    他不知道这是萧望之一句诛心之言惹得事,还有些怯怯,觉得自己给父皇丢了脸。

    天子却只是一笑,示意今日到此为止“三家异同,朕知矣,至于孰优孰劣,究竟哪家更合圣人本意,待明日与诸卿议过再定”

    群臣应诺,纷纷起身,而刘更生则走向任弘,有些抱歉“夫子,我”

    “你胜了。”任弘拍着他“将萧望之逼得说出那句话,便是你赢了。”

    “石渠阁内胜负已分,至于石渠阁外的事。”

    任弘指了指自己,笑道“交给为师”

    而另一边,石渠阁散场后,回太常寺的路上,萧望之等人忧心忡忡“如今看来,公羊兴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阻止左传一派坐大。一旦任弘之说大兴,诸儒从其说,大汉恐将走上功利开边之路,再难回头。”

    榖梁理想中的大汉是克己复礼,眼睛向内审视的,而任弘规划中的大汉,则是目光向外,手随时放在刀剑上的,很难说天子会选谁,若是满足于长治久安,自是前者,若是骐骥做更大的功业,便是后者。

    萧望之又将儒冠取下来,无奈地揉在手中“可那刘更生虽是孺子,却着实难以对付。”

    他号称五经名儒,可对上刘更生竟占不了上风,不管是引经据典还是诘难,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扛下了十余人的车轮战,刘宗正的次子竟是位天才,只恨刘更生没学榖梁。

    “长倩勿虑也。”

    魏相谨慎,见萧望之身边还有个匡衡紧紧跟着,遂故意将他支开,而后对萧望之低声耳语道“这石渠阁之会,胜负不在场上,而在天子一念之差。”

    “次翁的意思是”

    “今日榖梁不一定赢。”魏相信心满满“但左传,一定会输他们成也西安侯,全靠了任弘扶持散播方有今日威风,但败也西安侯”

    “信我一句话,只要任弘还在一日,天子,便绝不可能让左传大兴”

    s讲完课回来了,感觉良好。

    今天只有一个大章,七月份欠下三章,慢慢再补,完本前肯定能补完斜眼,大概还有二十多万字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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