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南国这些年可都不太平,这不来了才知道,边境上是这般景象。”芷秋一边抱怨,一边将两件锦缎的长袍裹进了包袱里。
“也就公主你脾性好,换做是三公主五公主,不定都已经暴跳着自尽了…”
凌宋儿方才喝了一口淡茶,这边陲小镇不比建安,茶里不是叶尖儿叶肉,却都是些渣梗,喝着烧口,咽着更是得防着那些粗枝刮伤了喉咙。
凌宋儿却是笑了一笑,撑着下巴半躺在暖床上,“无非是落了难…真能熬一熬,过去了,到时候有人接我们回去享福,芷秋你可该没这么多的怨气。”
瓷片儿清脆一声,凌宋儿手里的茶碗落定在了案台上。
芷秋收拾好了包裹,正要转出门去当了这好衣裳换银两。
“我可是替公主你不值,明明是要嫁去大蒙汗营,都是那送亲的陈渊不识抬举,指着贵妃给他升官进爵呢。偏生把公主扔到了这样的地界儿。没个官儿马儿不说,还四处不通汉话。”
“我们就算是再神通广大,也怕是难活得下去。”
“不是还有可卡先生?”凌宋儿不紧不慢,敲着一旁的水烟枪,指了指门外。
“是是是…”芷秋声响碎碎,径直出了门,随着可卡先生去了。
凌宋儿这才撑着从暖床上起来,两瓣儿玉龟藏在玉枕芯子里,取了出来,就着今日天青风烈,卜了一挂。
倒是吉祥。
边陲小镇虽是不济,却是一道吉人卦。
水烟呛了半口,凌宋儿才从床上撑了起来。铜镜里,峨眉入云鬓,团绯映双红,美是个美人儿,只可惜,怕是没得长命…
日头快落了山,芷秋才回来。怀里揣着个包裹,沉甸甸的怕见了光。
这三国交界的地界儿,银票定是不值钱的,买卖都只看真金白银。江南盛产丝绸,往北衣料都是棉布麻,那两件丝罗为底,苏绣添花儿的衣裳,自然能卖出去好价钱。
包裹往桌上一放,芷秋拍了拍手掌,“公主,钱都换回来了,不少!”
“芷秋先去做饭。”
“嗯…”凌宋儿坐来桌边,“对了,芷秋。”
“怎么了公主?”
“可别叫我公主了,我也不姓凌。”
“柳家小姐,年方及笄,本是北平人,随父亲经商走散了,流落至此,只望能做些小生意养活自己。”
“我知道了,公主。”芷秋忙一把捂了捂嘴,“错了错了,小姐!”
凌宋儿抿了抿嘴角,打开包裹清点了清点,五十两白银不多不少,“吃过饭,让可卡先生带我们去夜市,买个人回来,你也不用再这般辛苦。”
芷秋喜上眉梢,凑来凌宋儿身边,捂着她的袖管儿,笑着,“就知道公主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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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是深沉。
这小镇虽处战乱,却是出人意料的繁华。
芷秋手里一盏灯笼,凌宋儿走在后头,前面是可卡先生引着路。烟柳巷子里姑娘们都出来迎客了。可卡先生没少收了人家投花,好在姑娘们都和他相熟了,知道这西洋人,大概不喜欢东方的姑娘们。
“可是那后头院子里的主儿?不见她出门,今儿可是头一回。”
“戴着斗篷,看不清脸,不过那身段,还真是美人儿!”
……
老鸨和姑娘们巷子两旁议论没停。
凌宋儿只管低着头,幽幽巷子里过。
全靠着战乱,怕是才有的这金山镇。
三国都挨着边儿,三国却又都管不着。战乱落难的人在这金山镇上,还都能找到一门生意做做,多是上天眷顾,给他们留了条活路。
北边儿地界儿少有河水,金山镇外头,才有这一条,雪山上冲刷下来的。夜市便在河水旁边,摊儿位儿上卖什么的都有。
有的画着绢布,三国文字同时写着,“西洋古董。”
有的拿着大剑,举着招牌,“报仇填命。”
有的领着一票人,吆喝着,“卖奴隶嘿。想要什么的都有!男女老少,缺什么买什么。”
可卡先生走到这摊位前,才折回来问了问凌宋儿,“小姐,到了,您可亲自选选?”
凌宋儿方才点了点头,芷秋便已经凑近了,打量了一番今天来的“货色”。看中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回身过来指给她看。“小姐,你看那个丫头好不好?看起来老实,该是个好使唤的。”
凌宋儿打量了打量,那丫头眼睛可怜巴巴望着她,却让她想起些晦气的事儿。
“你怎的知道,别的不是好使唤的?”
“这世上,看起来好使唤可做不了数。你可记得贵…”凌宋儿自觉说漏了嘴,忙顿了顿,换了个称呼,“我爹那小妾,给我娘端洗脚水的时候,是多好使唤的样儿。后来呢?”
地上那小丫头本想着有主儿了,一脸期盼抬眼望着人,没想到却是遭了人嫌弃…
方才失落跪坐了回去,身后河水里起了动静,混杂着铁链杂声,是有人打架。
夜市里人声嘈杂了几分,多有旁边摊位上的客人们前来观战。
这些个奴隶大多都有几分筋骨,不稍用别的,光是拳头便能将人捶得起不来。
可卡先生闻着声响,将凌宋儿往后头护了护,“小姐,这粗鄙地方,要不我们先避一避?”
凌宋儿远瞻一角,只望着河水里头几个泥人拧在一团。回了可卡先生的话:“倒也不必。”边说着,往那头探了探。她素来居在宫中,若不是此番逃难,便也没见过几个下等人。
中间那人身形高大,眉眼炯炯,似是被众人围攻,衣服本是白色,却染着泥,不仔细看不知道。被五条汉子围在中间,那人却是丝毫没有怯意。拳头吃了就打回去,一拳不落。
一番争斗下来,五条汉子人本是恶意,却忽的停了手,没人敢在往前。
独独那个肥墩儿,仗着自己身上几两横肉,又扑了上去。“看你老子我不揍死你!”
泥白衣服脸颊划出三道指印,没理,反手用铁链做了武器,死死勒住胖墩儿的喉颈。
胖墩儿的眼珠子张鼓着,差些就要掉了。脸上已然青紫颜色,口里吐着舌头,一丝儿气儿都落不进肚子里…
凌宋儿原是见不得别人这般吃罪的,忙抬起袖口遮了遮眼。芷秋也将主儿扶了扶,往后退了退,“小姐,要不明儿再来。今日怕是不吉利!”
“胡说。”凌宋儿遮眼,却还往那边偷看着,“今日明明是吉日,还是吉人日。”
众人方才看热闹看得起劲儿,听得一旁利落刷刷两声鞭响,是那人贩子六爷,甩着皮鞭赶了过来。
“一个两个让不让人省心!”皮鞭一落,落在那泥白衣人身上。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那人却一声没坑。
五个大汉见是六爷来,忙收敛得紧,不莫又要挨鞭子,怕是还没得饭吃。五人齐齐从河水里爬了上来。
“都是他挑着事儿!”
“就是个闹事儿的,不然昨儿夜里,张福也不会死在他手里!”
“金爷,这可不关我们的事儿。夜里馒头还得赏我们几个…”
……
五人众口一词,那六爷便信了。说来六爷只想好好做生意,这几个奴隶都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赶紧卖了,好省力气和口粮钱。
六爷挥着长鞭,又是一下,落在泥白人胸前。
那人闷声不哼,凌宋儿咬了咬牙,只觉得吃了一下紧。
“昨日里已经折了一个奴隶了,今儿你还想着再给金爷我折几个不成?!”六爷对着河里人吼着,“你还在那儿杵着作甚?扣了整日的口粮,还没把你那身力气耗干咯?”
“那今晚也不用吃了!”
河里泥白人动了动,拖着铁链缓缓往河岸上走,河水泥沙混着铁链声响,咯啦咯啦作响。
一旁五人见他上来,便不自觉往后退了退,给他留着条道儿。泥白人走来六爷面前,却是比六爷高出不止两个头,没等他开口说话,六爷挥起来长鞭,正要落去他臂膀上,身后却传来人声。
“六爷,这个奴隶,多少钱?”六爷回头过来,说话却是个浓眉大眼的西洋人。这金山镇地处三国交界,西洋人这些年也见到过几个,到并不是第一回。六爷便也没多惊叹,忙改了张笑脸迎了过去,“诶,这位爷,您是要买哪个奴隶?”
可卡先生让了两步,指了指身后的凌宋儿,“是我家小姐,想看看方才那个在河里被打的汉子。”
“那个?”六爷先是一愣,随后乐呵了起来。“小姐眼光真是不赖。那可是我家最能打的汉子。刚刚小姐可是也看到了?”
“开个价吧,六爷。”可卡先生直接问了出来。
六爷伸出四根手指,笑着没停,金牙在烛火下一闪,几分贼像,“这个,四十两银子!”六爷说着,对身后泥白人一吼,“还不上来,让小姐好好瞅瞅!”
凌宋儿正往前去仔细看看的,袖管子被人扯了扯,芷秋已经在她耳旁小声道,“小姐,太贵了!”
凌宋儿抿了抿嘴,没答话,走得近了,才望见那人脸上的胡渣,混着被抓伤的血迹,却没挡住脸上那股子英气。胸前交领方才斗殴被人扯开的,里头线条硬朗。
“六爷,我家丫鬟说了,太贵了。”凌宋儿又指了指刚刚芷秋看中的那小丫头,“那个多又多少钱?”
“这个便宜!”六爷心里打着顿儿,脸上却嬉笑着,“十两。”
“可都不便宜!”芷秋忙在一旁搭着腔。
凌宋儿却接着问六爷,“这小丫头,五两卖不卖?”
“太少了,要不您再多加点儿?”
袖口里滑落出来那杆白玉烟枪,凌宋儿踱开了步子:“那我们再考虑考虑。”
说着咚咚两声,水枪敲在汉子的胸口的铁链子上,抖了抖烟灰。
“要么,这丫头五两银子;要么,这汉子给我二十两银子。您可选选?不卖的话,我们也不急,明个儿说不定还有更好的货色。”
“这…”六爷思忖着半晌。
凌宋儿接着挑着刺儿:“你这汉子,是个好事儿的,留在您这儿可不太平。我若买了回去,也是不好养的。”
“再说了,这身板儿,肯定是个费口粮的。在您手上多一天,可不就亏一天口粮钱么?”
“还有,他这一身的伤,我还得找大夫给他治呢。”
“成!”凌宋儿话没完,六爷便接了话去。“那二十两就二十两,我这…卖给您了!”六爷费劲儿咬了咬大金牙,唉声叹气,看上去实在是亏了本儿…
可卡先生给了钱,才从老板手里收回来了铁链,牵着那汉子往回走。
芷秋边扶着凌宋儿,边不时回头看着可卡先生旁边那人,拉着凌宋儿的袖管儿小声说着,“小姐,你怎的就选了这个?”
凌宋儿抿了抿嘴,小声笑着,简单几个字:“面相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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