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罪人

    安静的明正殿内, 燕帝阖眼坐在桌前,由着太医院院正把脉。

    他的脸色很不好,眼底青黑, 眉宇间带着烦躁和阴郁, 待院正将手挪开, 他睁开眼睛, 看了过去。

    张太医恭敬道“皇上, 您这是心思郁结于心,气血凝滞, 导致脏器不得舒缓, 龙体这才每况愈下,臣恳请您清心静养,莫要多思多虑。”

    这是实在话, 然而听在燕帝的耳朵里,却全变成了推诿和敷衍。

    他冷笑了一声,眼底暗怒丛生, 却忽然一吸气, 又平息了,垂下了眼眸。

    张伴伴道“可需要开药方”

    张太医回答“臣开一副静心凝神, 补气舒缓的汤药,皇上睡前喝一碗, 好好歇息,慢慢的就能缓和了。”

    张伴伴带着张太医到一旁写药方,等回来的时候, 燕帝终于问了一句“朕没病”

    张太医道“皇上龙体康泰, 只需多加修养, 早日恢复即可。”

    燕帝扯了扯嘴角, 抬手让他下去了。

    等张伴伴回身回来,就见燕帝正看着桌上的药方。

    “皇上。”张伴伴担忧地望过来道,“或许张太医说的没错,您的确龙体正安,奴才让人去抓药吧”

    然而等张伴伴过来取药方的时候,燕帝却将这张纸对半撕了,慢慢地撕成了一片一片,最终散成了雪花。

    他掸了掸手,若无其事地问“你说杨太医有办法治好朕的顽疾”

    张伴伴眼中闪过一道异色,连忙垂头道“杨太医是这么说的,不过并非万全的把握,还请皇上三思。”

    “三思,思成了郁结在心,身体每况愈下。”燕帝站起来,对着张伴伴说,“试试吧,朕不能就这么认了。”

    燕帝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张伴伴知道他压抑下的疯狂。

    “曾经朕以为若真有不测,能放心地交给阿璃,可惜,他居然等不及了,呵,越是这样,朕越不想给,也不能给。”

    张伴伴顿了顿道“奴才这就告诉杨太医。”

    燕帝点点头“你告诉他,只要治好了朕,这个太医院院正的位置就是他的,荣华富贵,随他想要什么。”

    “是。”

    这个时候,殿外的宫人进来禀告道“皇上,左相求见。”

    “宣。”

    燕帝与左相合作,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左相是光明正大地来明正殿面圣。

    虽然殿内只有燕帝和张伴伴两人,不过气氛依旧让人感到一丝压抑,结合刚离开不久的太医院院正,左相不禁关切道“皇上气色看着不太好,可要保重龙体。”

    燕帝瞥了他一眼,只是问“周相今日前来,可有要事”

    左相道“老臣有一事想请皇上指教,是关于王爷的。”

    “阿璃”燕帝兴致来了,他坐了下来,对张伴伴吩咐,“给周相看座。”

    “多谢皇上。”左相行了一礼,在张伴伴将椅子搬过来后,施施然坐下,然后状若闲聊道,“关于王爷幼年之时,不知道皇上了解多少”

    “小时候”燕帝皱了皱眉,他不知道左相为什么问那么久远的事,况且那么小的李璃,什么都不懂,有什么好说的

    “皇上,老臣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若是确认了,皇上离真正的亲政就不远了。”

    左相别看年迈,目光却清明有神,脸上是惯有的老神在在,仿佛稳操胜券,一片成竹在胸。

    而他这话的确让燕帝瞬间心动起来,于是回忆道“阿璃出生在冷宫,与母后相依为命一直到七岁,之后贤妃毒计告破,母后冤屈得解,这才能带着他从冷宫出来。他年纪虽小,却极为懂事,从不惹是生非,朕带着他很省心。”

    说到这里,燕帝又疑惑道“周相到底要说什么,年幼的阿璃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左相微微一笑“皇上可记得,除了东来南往,西去北行这四个得用的內监之外,王爷身边是不是还有一个老太监”

    “老太监”燕帝思索片刻,然后点头,“是有这么一个,阿璃说是在冷宫中所遇,因常常照顾他,给他吃食,阿璃心中感激这才带出来。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老太监不见了。”

    “那皇上记得他什么时候不见的”

    左相问到这里,燕帝就明白了“这个老太监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左相感慨道“那真是太特别了,若老夫猜到没错,这位就是樊之远教授武艺的师父了。”

    燕帝闻言愣住了,没想到这个老太监还大有来头,他没忙着说话,而是理了理思绪。

    李璃身边的老太监是樊之远的师父,那岂不是说

    “樊之远乃是阿璃暗中培养”

    他惊愕地脱口而出,忙看向左相寻求确认,而左相也没有让他失望,赞叹道“一针见血,皇上明察秋毫。”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燕帝惊呆了“那樊之远究竟是什么人”

    左相提醒道“皇上想想,这老太监什么时候消失在王爷身边的呢”

    燕帝深吸了一口,然后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这个弟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什么时候

    “阿璃,好像很久没看到你身边那个好吃懒做的老太监了,怎么,终于打发掉了不是皇兄说你,他虽然对你有恩,可一个奴才受你这般优待已是天大的恩赐,不该如此放肆,显得没规没矩。最近不太平,你要当心,趁早让他离开也好。”

    “皇兄想多了,他只是年纪大了,想要回乡落叶归根而已。”

    燕帝回想起来,结合当时的大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左相显然从燕帝的脸上找到了满意的答案,“看样子皇上想到了,八年前定北侯通敌卖国,满门抄斩,上下百十多口人,一个不留。”

    燕帝的手有些发麻,但他的心跳得很快,然而最终他缓缓地摇头“不,不对,你说樊之远是定北侯府的人,那会是谁”

    “魏澜。”

    听到这个名字,燕帝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而向来在旁边当做雕像的张伴伴也忽然加重了呼吸。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很快燕帝就反驳道“可他的脸”

    魏澜虽然不常在京,但是作为太子的表弟,皇亲国戚,燕帝也见过好几次,他绝对不会将两张不一样的脸错认的。

    “脸可以换。”

    燕帝一滞,又说“可那时候定北侯府上下的尸体都确认过,没一个人逃脱,就是蹒跚学步的稚儿也没了。”

    左相淡淡道“定北侯府一下狱,就连夜赴死,喝毒药自尽了,而尸体扔于乱葬岗之时都是完整的。”

    “你是说有人假死。”

    “皇上,还记刑部换囚一案吗”

    燕帝点头。

    左相说“如今老臣回想起来,定熊岭生死最关键的便是高驰反水,而能让高驰改口的,只有他的妻儿。虽然老夫不够了解,可确信高驰家中的夫人和子女向来能挥霍,高驰区区一个刑部侍郎,她们怎么会不知道这钱财都是从哪儿来的。挥金如土的时候不会愧疚,反而等高驰入狱,知晓他所做的时候却羞愤自尽了,岂不是自相矛盾”

    “周相难道查明了其中蹊跷之处”

    左相摇头“未曾,人早就不在了,也不能断定棺材里的是不是她们。王爷做的很干净,一时半伙儿找不到线索,但是老夫知道世上的确有一种叫做假死药。”

    假死药又名龟息药,吃下身体会变僵硬,犹如尸体一般,甚至逼真一些有的还会产生尸斑。可这并不是死了,只是呼吸和心脏跳动变得极其微弱,脉搏几乎不查,不仔细耐心辨别,就是大夫也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

    “江湖上有名的医者毒者都有这个制药的本事,听说那个老太监就是一位用毒高手,而王爷似乎也擅长此道。”

    左相这句话得到了燕帝的肯定,他几乎讽刺地说“没错,阿璃的确擅长用药。”

    左相笑了“说回樊之远,武宁侯已经派人去仔仔细细地去调查,却发现沈家远方外甥这身份”

    “假的”

    “不知真假,他是半途的认祖归宗,樊家早就没落,给点银子就能添进族谱。沈家旁支远嫁的姑奶奶和姑爷早就没了,究竟有没有儿子,是不是樊之远没人知道。不过他的确是乍然出现,说是被师门带入深山练武,学成之后方出山。”

    师门就是老太监,在哪儿练武,皇宫吗

    燕帝的心顿时热起来,几乎兴奋道“若真是魏澜,那他身上必然有定北侯府的影子,他善于打仗,还真说得过去。”

    “皇上,咱们不懂行兵布阵,的确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据那些北疆的将领所说,的确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就像定北侯归来一般。”

    左相敢这么说,几乎就确定了。

    这真是太大的消息,也是太好的消息,此刻燕帝忽然豁然开朗,心中的郁气都少了很多,觉得刚走的张太医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阿璃真是厉害啊”燕帝由衷地感慨,“周相,你说那时候他才多大,十二,还是十三岁,一个人瞒过了所有人,整个京城,文武百官,连父皇都以为全死了。”

    “老臣惭愧,也被蒙在鼓里,若非如今走投无路,细细思索,也实在发现不了。”左相看了一眼燕帝,内心深处再一次叹息怡亲王的本事,这皇座若是最终归属于李璃,也一点不让人意外。

    一母同胞,差得实在太多了。

    “怪不得呵呵怪不得樊之远对他死心塌地,就是跟着谋逆,犯上作乱都不眨一下眼睛,原来他本就是一个逆贼”燕帝笑起来,眉间的阴郁不由地散去,却多了一份癫狂。

    “好,太好了,周相,做得好,只要揭露,阿璃是逃不掉了。”

    “可惜,这只是老臣的猜测,没有证据。樊之远若是死不承认,有王爷在,无法定罪。”

    “那就拿下那个老太监”燕帝目光逼人道。

    左相闻言微微一诧,忽然就接不下去话了。

    倒是燕帝自己反应过来有些得意忘形,又否认道“朕失言了,那老太监能交出樊之远这种身手,哪儿是那么容易抓的,反倒是打草惊蛇。”

    左相轻轻一叹“皇上说得对,这事得好好谋划。”

    “周相可有对策”这会儿燕帝的语气轻松了不少。

    左相起身,目光直直地看着燕帝,抬手恭敬道“兵者,最忌讳的便是乱了军心,乱臣贼子,哪儿还有胜利可言,可败了,便是千古罪人,皇上觉得呢”

    这话一出,燕帝的眼眸睁了睁,笑意慢慢地收敛了起来,也定定地望着左相的脸,没有说话。

    左相也不着急,更没有心虚,只是若无其事地说“有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皇上只要是为了江山社稷,便无需愧疚。”

    他说着不等燕帝回答,便拱了拱手“老臣说完了,这就告辞。”

    转身,左相离开地干净利落,徒留下燕帝隐晦不明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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