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

    周敏儿虽然降为了美人, 但她依旧单独住在长秋宫。

    这几日,她夜不能眠,整日提心吊胆, 想要派人去庆春宫打听却害怕打草惊蛇, 即希望尽快听到事成的消息,又下意识地觉得相安无事也挺好。

    这般矛盾的想法中, 终于一个迷糊困乏的清早,她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顿时一个激灵醒过来,却见到她贴身的宫女带着兴奋的喘气,对她说“娘娘,庆春宫宣了太医,整个太医院都去了”

    那一瞬间,周敏儿抓紧了身上的薄被说“扶我起来。”

    一番洗漱的过程中,她望着镜子中依旧漂亮的面孔, 不知为什么眼泪从眼眶里掉落下来,脸上湿濡一片。

    “娘娘”给她梳头的宫女惊诧地唤了一声。

    周美人拿着帕子擦去了眼泪,垂眸道“我没事,昨日做噩梦了。”

    宫女不再多问, 麻利地替她梳好头, 周美人没让戴艳色靓丽的珠花头面,只是在头上素雅地点缀了几颗,她想了想说“去春华宫。”

    相比起她,显然贵妃的消息更加灵通。

    贵妃见到她来访一点也不意外, 反而目光别样地在她素净的头上和身上停了停,笑道“用早膳了吗”

    周美人摇了摇头,轻叹“我吃不下。”

    “这才只是开始而已, 你若这般心神不宁,就是本来没怀疑你,也不由得让人疑心了。”贵妃说着,施施然得在桌边坐下来,“过来,陪本宫用膳,就是吃不下,也给我坐着,待会儿我们给太后娘娘请安去。”

    周美人依从地坐下来,宫女给她添了一碗爽口小粥,她有一口没一口地舀着,见贵妃吃得差不多了,便问“这会儿去慈寿宫合适吗太后此时定然又气又怒,看谁都可疑,怕是以为我们去打探消息,别有用心。”

    贵妃优雅地擦拭了嘴角,微微弯了弯唇道“就是因为不知发生了什么,才去看看端倪,我们与庆春宫本就不对付,不去显得更可疑,吃完了吗,吃完就走吧。”

    这个时候,去打听消息的宫人回来禀报“娘娘,前头早朝停了,皇上正往后宫赶来。”

    “走走,赶紧走,去瞧瞧热闹。”贵妃眼中发亮,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看戏之意,催促着周美人出发。

    早朝中的李璃,任旁人瞪穿了他的脚,他也安然地坐在轮椅上。

    边上的左相终于忍不住讥讽一声“王爷这脚倒是比七老八十之人恢复的还慢。”

    李璃四平八稳地坐着轮椅,没觉得不好意思,回答“古人云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不好再来百十天,人这辈子就靠这双脚走路,不好好养着能行吗”

    左相一哂“王爷倒是小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贪图安逸,故意对皇上不敬。”

    闻言李璃闲闲地瞥了一眼上头的燕帝,仿佛没看到帝王的冷笑,自顾自地转头看向左相,睁眼说瞎话道“皇兄向来体恤臣子,对本王就更体谅了,他都没说什么,您老跳出来是不是有些多余”

    燕帝的确没指责他,可是那不满早就贴在脸上了,明晃晃的连额前那晃动的旒冕都遮不住。

    “王爷的眼神似乎也不太好使。”

    “为国操劳,身心疲惫,还一个个尽出幺蛾子,眼睛没瞎都是我保养好。”

    再往后边点的顾如是不禁低笑了一声,抬手道“王爷辛苦。”

    李璃谦逊着摆摆手“应该的,都靠左相衬托,像相爷这样的,再过个百八十年都是精神抖擞,耳聪目明。亏得我年轻,要不,别说两只脚,十条命都得搭您手上喽。话说回来,您是不是还得赔我这双脚”

    论明讽暗刺的本事,纨绔如李璃是不逞多让的。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窃窃笑声就更浓了。左相的脸色不好看,拉长个脸不再说话。

    今日不同往日,曾经一呼百应的百官之首已经一一被斩去没了拥护之人。

    最后还是燕帝打了圆场,将此事揭过。

    然而这种戏码三天两头都会上演一次,左相明知道斗不过李璃,却总是会时不时地给他添堵,孜孜不倦地挑衅,虽然最后的结局便是如此次一般反而被李璃奚落难堪。

    看着就仿佛是最后的不甘心,带着一股大势已去的无能为力感。

    这种场面,实在容易让人失去警惕之心。

    李璃眯着眼睛,脸上似笑非笑,仿佛有些得意,可只有他自己明白,看着平和的水面下已经暗涌翻动起来,什么时候就会扬起澎湃的浪潮,兜头而下

    不过这还早,樊之远的大军怕是还没到边疆,两方都没短兵相接,实在离“通贼”有点远,这种大招怎么着也得在打得水深火热,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候拿出来,才能达到预计的杀人效果。

    现在嘛

    背光的殿门外,一个侍卫小跑进来,打断了朝堂上的议案,只见他单膝跪地,对着燕帝道“皇上,后宫中出现天花”

    议事的大殿挑高空旷,侍卫的声音不大却也依然能让文武百官听个明白,顿时殿中落针可闻。

    燕帝惊愕地从龙椅上站起来“天花”

    “是,太医已经确诊了。”

    寂静之后,听到此言,便是哗然。

    天花在后世都没有较好的治疗方案,只有从源头接种疫苗来杜绝这个病,然而在这个时代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时疫,传染迅速,来势汹汹,不管是谁极容易致死。

    “天花怎么会出现在皇宫里”

    “这是谁带进皇宫去的”

    “前段时间青州倒是爆发了一次,可如今已经控制起来,难不成京城也要开始了吗”

    “得尽快排查呀若是与人接触,极易泛滥,到时候就遭殃了”

    “而且出现在后宫,这岂不是”朝臣的目光不禁往燕帝看去。

    燕帝心头一慌,勉强镇定下来,问“后宫什么地方,哪个宫”

    侍卫道“庆春宫。”

    听到这个回答,燕帝顿时松懈下来,不由地庆幸这段时间他根本没去庆春宫。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施愉,又忍不住担心起来。

    张伴伴长唱一声“退朝”

    燕帝便立刻下了丹壁,不管文武百官的反应,顿时大步离去。

    这一切却都落在李璃的眼底,一时间他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

    他推着轮椅往外走,然而才挪了两下,便嫌弃太过缓慢,干脆直接双脚落地,径直往外走去,且越走越快,顷刻间到了殿门外,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只留下这把轮椅孤零零地在殿中。

    左相颇为讽刺地冷嗤一声,心说着急就好。

    等御驾到达庆春宫时,却发现这里已经宫门紧闭,由侍卫把手,里外不通。

    燕帝深深地望了一眼,前往慈寿宫。

    此时的慈寿宫里,坐满了各宫宫妃,一个个脸上露着焦急,绞着帕子,看得出来有些慌,但是同时还是不由地泄露一丝幸灾乐祸来。

    施愉能够成为后宫之主,实在令太多的人意外,面上恭顺,心下不服的大有人在,看她倒霉遭殃都是喜闻见乐的。

    倒是有些人的目光往贵妃姐妹那儿瞟了瞟,然而贵妃静静地坐在太后的手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将下面的人都看了个清。

    而周美人默默地站在姐姐的身后发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受她们控制了,她反而镇定下来。只有刚刚依附上庆春宫的几个美人才人却是心中慌乱,不过这儿她们也说不上话。

    太后面沉如水地坐在高座上,手中一刻不停地拨弄着佛珠,似乎在乞求佛祖保佑。

    一声“皇上驾到”的声响还没结束,燕帝已经大步走进慈寿宫,给太后行礼之后便焦急地问“母后,现在究竟如何了,谁能告诉朕这是天花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太后正待说话,便又是一声“怡亲王到”,李璃追了上来。

    正好,两兄弟都到了。

    太后看了眼富宁,富宁道“皇上,王爷,今日清早庆春宫请了太医,发现宫女小芸身上长了痘,浑身乏力,头晕发热,像极了天花症状,后来经诊断和排查,的确是天花,而且青春宫里与她交好的两个太监和宫女也一样出现了此状,为了防止蔓延,太后下令禁了庆春宫进出。”

    太后说“皇帝别着急,已经派人去查了,这不是宫里头的,是宫外传进来。”

    “那阿愉呢,她有没有”燕帝眼中的着急不是假的,再如何,施愉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李璃也是抿着唇看太后。

    太后没说,富宁却回话叹道“方太医说,愉妃娘娘暂时无大碍,不过也不能排除是否染病。”

    燕帝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地瞳眸一缩,他低喃道“那该怎么办”

    太后道“太医院中,方太医多年前得过天花,他便留在庆春宫随治,若是情况一旦恶劣”她说到这里,不由地顿了顿,面露不忍道,“为了后宫其他人,为了皇帝,也只能将庆春宫上下移到宫外去了。”

    那一瞬间,李璃看到燕帝身体微微有些虚晃。

    不管他跟施愉之间有多大的裂痕,终究这是燕帝喜欢了那么多年,默默等待那么多年,唯一希望死同穴的女人。

    施愉的美好,曾是照亮他心底黑暗,一辈子追逐的一束光。

    若是没了,没了

    身边的李璃看燕帝如此悲痛的模样,知道真相的他顿时有些不忍心,正想去搀扶一下,却听到燕帝说“朕想去看看她。”

    “皇帝”太后的目光顿时严厉起来,“天花之病有多凶,哪怕你是一国之君也无法免于此患,莫要任性你没得过天花,万一你让母后怎么办,这后宫,这大燕天下怎么办这么多人的安危,难道抵不过一个愉妃”

    太后质问着,却看到燕帝眼里显露出的浓浓悲哀,又不禁心软起来,温声劝解“放宽心,哀家会让人后宫一同祈福,让天花之毒尽快散去,愉妃那种苦难都熬过来了,这次定然不会倒下,皇帝,等她恢复了,你再好好安慰她,宠爱她便是。”

    然而真的还有机会吗

    不知为什么,燕帝有一个预感,这次若见不到施愉,他就会永远失去她了。

    “母后”

    “母后,让皇兄见一面吧。”这个时候,突然李璃求情道。

    “阿璃”太后警告地瞪了李璃一眼,让他闭嘴。

    然而李璃继续道“让皇兄全副武装,就远远看上一眼,不碰触,甚至连话都不讲,就打个照面。然后沐浴更衣,应当不会染上的。”

    李璃说的诚恳,燕帝显然也有这个意动,不禁望向太后。

    然而这个时候,边上插入一个淡然清亮的声音。

    “不知道有多少有情男女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不顾旁人劝阻见上一面,结果做了一对亡命鸳鸯。”众人听着声音看去,却是贵妃,她起身,看着李璃,眼中没有多少笑意,“人有情,可这天花却不管有情无情,本宫可从来不知道王爷是如此的性情中人,作为朝中大臣,不是该劝阻皇上不立围墙之下吗”

    贵妃的话让燕帝顿时心中一惊,那点冲动和激荡都冷却了下来,反而回头看李璃,带着别样的探究。

    “若是连心爱之人最后一面都不敢冒险一见,只觉得这份感情脆弱的不堪一击。”李璃没有做多的争辩,而是迎着燕帝的目光,“更何况,只是远远一见,皇兄,你觉得呢”

    他终究是了解施愉的,放不下这个人,哪怕下定决心离开,也期望在这最后的时刻,留下一份感动。

    告诉自己只是不合适,并非错付。

    可燕帝却动摇了,眼神中不再有那份见面的迫切感,反而若有所思起来。

    此时,太后道“贵妃说得没错,这种时候不能有任何侥幸来人,传哀家懿旨,不论是谁,都不许去探望庆春宫,非哀家允许,甚至不得踏进其五十步的距离。庆春宫所有吃喝用度派专人送进去,一旦出来也必须更衣沐浴。另外从今日起,各宫各院不许来往走动,一有发现病情,立刻上报,谁若胆敢私下隐瞒,一经发现”太后的视线缓缓地扫过殿中所有人,最后落在贵妃身上,“不论是谁,宫妃永居冷宫,奴才杖毙贵妃,愉妃自顾不暇,你当挑起重担来。”

    贵妃带着所有宫妃行礼“臣妾遵旨。”

    太后点点头,接着目光一转,看向这俩兄弟,警告道“你们若是不听劝,那就永远别来见哀家”

    最终燕帝沉默了下来,李璃重重地吐出一口郁气,转身就走。

    “阿璃。”太后唤了一声。

    李璃停下脚步,回头,冷冷地说“儿子去查查,这天花究竟是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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