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 寂静的宫道上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和车轮碾压声,几辆马车快速地驶过,车夫全身遮掩的严实, 驾着车一路往西侧宫门而去。
似乎已经得了命令,两旁守门的侍卫已经开了宫门, 隔得老远送这几辆马车离去。
天上的启明星还高高挂着, 街上空空如也,这是夏日难得的凉爽,却让人意外的心冷。
庆春宫上下已经人去殿空, 所有伺候的人跟着主子一同被迁往了一座城外避暑小行宫。
虽然叫做行宫, 可是已经许久不用, 迁到这地方, 显然便是存着自生自灭的意思。
不明所以的庆春宫宫人,几人挤在一辆马车里, 摸着身上的疹子, 一边咳嗽一边有气无力地发呆,心底一阵一阵的悲凉。
本以为靠了一个好主子, 后宫之中谁都不敢惹,没想到刚熬出了头,一场天花就葬送了愉妃所有的前程。
“咱们会不会死”忽然一个年级小的宫女低低啜泣起来, 她脸上都是痘印,鼻息都浓重着。
这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中, 都在疑问,这场天花会不会带走身边之人的命,还有自己的命。
“不,不会的,到现在咱们也没一个人死, 你看小芸即使动不了,也还活着。”
“方太医跟我们一起来照顾娘娘,咱们不是没有希望的。”
“我听说天花虽然凶,可也不是都会死,幸运的话,大多数都能活着。”
“那,那我不要死”
“我也不想死,呜呜”
“如果这次能活下来,我,我就请娘娘开恩,放我回家去看一看。”
“我也是。”
“若是不进宫就好了我想爹娘”
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来,这些宫女太监不论有没有症状都互相抱在一起,夏日的夜晚,他们反而抱团取暖。
最中间的一辆马车里,施愉靠在车厢里,边上方太医正在替她把脉。
她的脸上也出了红痘印,精神奄奄地靠在车厢里,边上的小霞担忧地看着她。
方太医收回手道“娘娘精神不好,过于操心,以至于胎儿不稳,看着隐隐有流产迹象,还请务必放宽心,安心养身子。”
施愉点点头,手搭在小腹上“多谢方太医,这回怕是得连累你了。”
方太医笑道“王爷与下官有恩,不过是还他恩情罢了。说来给皇家当差,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早就想着卸任到民间去安度晚年。而这次您若救不回来,有王爷在大概我也能如愿了,所以这个连累您别放在心上。”
“不管如何,都得谢谢您。”
过了一会儿,小霞微微掀开车帘,说了一声“娘娘,出宫了。”
那一瞬间,施愉将脸瞥到了背人的哪一边,泪流满面。
小玉山行宫已经得了消息,提前派人整理院子,只是因为事出突然,终究有些粗糙,但是至少能住人。
天花这种病,越少人接触越好,施愉以此名义将行宫之人都给打发走了,只有庆春宫上下十几人留下来。
然而没等他们住安稳,当晚病情最严重的小芸盖着白布就被送走了。
而第二个坚持不住的则是施愉。
当夜的李璃坐在窗前,手里端着一碗冒着寒气的冰饮,有一勺没一勺地放进嘴里,他托着腮帮子望着头顶的弦月,夏日的夜晚,那最后一点燥热也没有了。
桌边还放着另一个碗冰镇酸梅汁,里面漂浮着冰块,瞧着李璃已经一大碗下肚,这一碗酸梅汁显然是为旁人准备的。
只是过了子夜,不知道还有哪个访客来临。
梅汁里的冰块渐渐融化,越来越小,突然轻微的一个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迅速地从敞开的门里窜进来,轻车熟驾地往桌上那碗梅汁去,拿起来就是咕咚咕咚一口喝干,最后满足地岿然一叹“啊舒坦”
李璃几乎困顿地要睡着了,听着响声回头笑道“算着时间你也该回来了,师兄好不好,提前给你备着”
云溪点点头“好,来回三个时辰赶路去下药,马不停蹄还得偷偷摸摸避着人,为着这个连饭都没吃,路上都不敢买个烧饼,大师兄,你这个任务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云溪的委屈都得溢出碗里了。
李璃扔了一只梨过来,笑骂道“能了啊,都敢埋汰你师兄了。”
云溪瘪瘪嘴,对着边上伺候的南往道“再来一碗呗,我要师兄碗里的那种,多放点奶。”
这是要坐下来详谈的样子,南往笑着答应道“云公子稍等,厨房还备着云吞面,是不是也来一碗”
话音刚落,云溪的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好,加三个卤蛋有鸡腿的话,来两根,要红烧的对了,厨房现在做排骨来得及吗,要大的那种,我不着急,就是馋,想吃”
“有有有,立刻让厨房做去,云公子还有什么要求”
这整个王府都围着李璃一个人转,他今日还没歇息,厨房的灶火就没灭干净,就怕突然主子要吃上一口。
云溪摇了摇头,他看着南往的背影,只觉得哈喇子都要掉下来,忙拿起那梨先啃一圈儿。
然后李璃问“愉姐姐怎么样”
云溪回答“就是多愁善感,心里头藏事,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别的很正常。我已经将药都给她吃了,明日一早噩耗应该就能送到宫里去。”
“能坚持几天”
“她怀有身孕,最多两天。”云溪说完,有些担忧道,“大师兄,会不会露馅呀万一停灵加上吊唁什么的,毕竟那种贵人下葬之前都很隆重,诈尸起来就完了。”
李璃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反问他“感染天花而死,你说会有人来吊唁吗”
云溪顿时噎了一下。
李璃继续道“就算你明确地说不会传染,可有人真的敢接近吗连枕边之人远远地看上一眼都害怕推诿了,那个时候棺材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人还是头猪也没人发现的。”
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云溪安心了“另一件事,是愉妃娘娘让我转交给你。”
“是那帮庆春宫的宫人吧”李璃说。
“是啊,她说迥然一身,走了也就走了,却不想连累这些无辜之人,好歹主仆一场,请大师兄帮忙安排。”
李璃点头“这个容易,愉妃若是死了,这些宫人的死活也无人在意。”
“就怕皇上迁怒。”云溪道。
这话定然不是他自己说的,是施愉转言。
李璃微微一愣,接着失笑起来“还真有可能。”
生前看不着,死后怪罪旁人照顾不周,这份遗憾和悔恨怕是只有宣泄出来才能平息。
云溪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上面的落款字迹娟秀婉约,是施愉的。
“愉妃娘娘写了两封,一封给了小霞,由她交给皇上,另一封给你,代为呈给太后,这最后的遗愿,应该是会同意了吧。”
“愉姐姐还是这般思虑周全。”李璃接过来便搁在手边。
这个时候南往端着一碗云吞面进来了,热气腾腾的,香味十足,云溪的眼睛立刻黏在那上面,顿时移不开。
“云公子久等了,加了四个卤蛋,鸡腿儿和排骨厨子还在赶,一做完立刻送过来,还有一叠清爽小菜,供您解腻。”南往一一放在云溪的面前,最后递上筷子和调羹,“还热乎着,您慢点吃,小心烫,管够呢。”
“多谢多谢。”云溪美滋滋地拿起筷子,一戳下去就是一个卤蛋,正要搁嘴里,就见对方摇着扇子的李璃拿扇柄往桌子上敲了敲。
“做什么”云溪满嘴的卤蛋,纳闷道。
李璃问“你是不是还有一件事忘记交代了”
“什么事”
“打胎吗”
这一问,云溪差点被卤蛋给噎死。
他赶紧舀了两口汤,艰难咽下道“问了,她没回答我,我一个大男人就没好意思追问到底,反正也不差这两天,出来了再做决定就是。”
李璃听着若有所思,云溪小心翼翼地问“没别的事了吧”
“嗯”
云溪那筷子搅了搅面“没别的事,我就吃了。”
“吃吧。”
李璃为了云溪安心吃面,干脆离开了这屋,一直走回自己的卧房才道“告诉西去,先不离京了,另外愉妃的棺材就空棺安置吧。”
“这”东来和南往有些不解。
李璃没有过多的解释,他有预感施愉不会走的这么干脆。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燕帝睡得迷迷糊糊,一个恍然间睁开了眼睛,他转过头,看到了张伴伴撩起了床帐。
“什么时辰了”
夏日的天色亮的极早,这会儿说话间,晨曦微露。
依旧昏暗的殿内,看不清张伴伴的神色,只听到他说“寅时将过。”
“那该上朝了。”
燕帝说着便要起身,然而张伴伴下一句话却将他钉在了原地。
“皇上,小玉山行宫来报,愉妃娘娘她她没了”
脑海中仿佛响起“嗡”的一声,瞬间清空了燕帝所有的思绪。
他睁大着眼睛看着张伴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张伴伴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只是沉痛地点点头道“皇上,是真的,愉妃娘娘昨日病情恶化,今早熬不住,走了。”
张伴伴缓缓地退出龙床,将床幔重新放下,轻声轻脚地走出门外,对着小太监道“去宫门口说一声,今日皇上身体有恙,罢朝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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