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枝回到家的当晚就发了高烧。
连着两天脑子都昏昏沉沉的,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是清醒的,什么时候又身在梦里。
少年纯白的衣衫停留在那片阴沉天色里,在朦胧烟雨间,成了那条狭窄小巷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身影,唯有她和他的猫。
带血的猫爪,脆弱可怜的猫叫声,甚至还有少年在雨幕里不甚清晰的侧脸……一直在她的梦境里循环往复。
那种毛骨悚然的阴森感在梦里都还是那么的清晰直观。
后来她梦里的许多场景都开始变得光怪陆离,譬如那永不停歇的暴雨,再譬如她朝他伸手时,她看见自己的手臂生生地穿透了他的胸腔。
雨水冲刷不散地面上殷红的血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那一片阴沉天空也开始倒映出地面血红的颜色。
雨滴下坠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
容貌昳丽的少年轻瞥她一眼,苍白的面容不带丝毫情绪,那双眼瞳空洞无神,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死物。
桑枝是被吓醒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眼眶里还浸着没来得及落下的泪花。
桑天好正坐在旁边打哈欠,看见女儿醒了,他瞬间就清醒了许多,连忙开口道:“桑枝,你怎么样?头痛不痛?饿不饿?你哪儿不舒服你告诉爸爸?”
桑枝愣愣地望着坐在她床边的桑天好,半晌都没有什么反应。
好不容易回过神,桑枝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才记起来自己这会儿不在家里,原来在医院。
走廊里是许多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单间病房里墙壁雪白,浅色的窗帘遮掩不住过分炙热耀眼的阳光。
桑枝下意识地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仿佛此刻她仍然在为那个暴雨天里自己亲眼看见的一切而惊慌无措。
可此刻没有淅沥的雨声,也不复那样阴沉湿冷的天气,她怔怔地望向窗外,阳光晃了她的眼睛。
好像那天她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停留在暴雨天里不甚明晰的梦。
想起梦里那个少年半透明的身影,甚至是那双空洞冰冷的眼瞳,桑枝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
“爸爸,”
她抿着没有多少血色的唇半晌,忽然望向坐在旁边,正忙着给她弄保温桶里的鸡汤粥的桑天好,“我好像看见……”
鬼了。
她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在桑天好疑惑地看向她的时候,桑枝忽然耷拉下脑袋,“没什么……”
以前的桑枝从来不信这世上真的会有鬼。
可是在那个雨天她亲眼看见的那一切,又该怎么解释?
难道是幻觉?
因为桑枝生着病,桑天好也不敢再骑摩托车载她,所以离开医院的时候,他规规矩矩地叫了出租车。
在车上,桑天好还很不放心地嘱咐了她一句:“可别告诉你妈啊……”
桑枝正失神地盯着车窗外看,闻言就回头看向他。
桑天好摸了摸鼻子,“你妈那脾气,跟鞭炮似的,她要是知道我又带你骑车去玩儿,还把你弄感冒了……”
太阳穴已经隐隐作痛,他说不下去了。
虽然桑天好和赵簌清在桑枝中考结束后就已经办理了离婚手续,但很显然,桑天好还是对赵簌清的鞭炮脾气心有余悸。
用赵簌清的话来说,他们父女两个,没一个能让她省心的。
“我知道了。”
桑枝其实也挺怕她妈妈唠叨的。
回到家,桑枝推开自己卧室的门,却站在那儿,盯着书桌前的那扇窗发呆,半天都没挪动一步。
“桑枝?”桑天好扔下钥匙,正打算去一楼给自己的爱车洗个澡,却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他就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
他总觉得她有点怪怪的。
桑枝的反应有点大,一下子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反应过来,才回头看他。
“傻站在这儿做什么?”
桑天好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不舒服?你快去睡一觉,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桑枝没什么精神,只点点头,“……好。”
关上卧室的门,桑枝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在她走到书桌边,去翻自己的书包时,她顿了一下,从里面拿出来小包装的猫粮和小鱼干。
她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抬眼看向窗外时,就看见窗台上原本放置着的小碗里已经空空如也,就连她放在旁边的小鱼干也不知所踪。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惊喜,她直接推开窗,抬眼就看见了对面窗台上的那只胖狸花。
那只狸花猫或许是听到了响动,它也歪着脑袋看向桑枝。
这会儿它看起来懒洋洋的,跟平日里一样在窗台上晒着太阳,大约是反射性地想舔一舔爪子,却舔到了纱布。
它望着自己的爪子片刻,又恹恹地躺好,也不再注意桑枝。
而桑枝却看着它被绑了纱布的一只后腿和前爪,脸上欣喜的笑容刹那消失,她的脑海里仿佛又一次显现出那个雨天里发生的一切。
她下意识地低头,朝底下望去。
窄巷仍是那天的窄巷。
地面凹凸不平的地方甚至还有积水,这时来往的人很少,也并不嘈杂。
青苔覆着砖瓦,潮湿的痕迹一如那天。
“喵?”
她忽然听见那只狸花猫软绵绵地叫了一声。
然后那只猫就迅速地从窗台跃下,跳到二楼的护栏,又顺着护栏爬下去,落在矮矮的砖墙上。
它的尾巴晃啊晃的,好像特别开心。
而桑枝知道,这只冷淡高傲的胖猫,只有在见到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表现出这样兴奋的样子。
从桑枝注意到那个住在她对面的少年开始,这几个月的时间,她看过太多次这只狸花猫从外面跑回来,坐在窗台边,摇着尾巴,一边喵喵叫,一边用爪子拍打窗户的情形。
桑枝以前还不知道她对面的那层楼上住着人,因为她从没见过那屋子里亮起过灯火。
所以当某天清晨她推开窗,发现那只睡在她窗外护栏垫着的木板上的那只狸花猫时,她还以为它是一只流浪猫。
桑枝当时就冲下楼,去了小区外面的超市里买了小袋猫粮回来倒给它吃。
谁会不爱这样胖乎乎,毛茸茸的小可爱?
桑枝那天以为自己终于要有猫了,都开始盘算起自己该去买一些猫猫吃的,用的东西回来,谁知道她刚忍不住上手摸了它一把,就被它挠了一爪,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见它毫不留恋地跑掉了,只留下一只空空的碗。
桑枝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天。
她捧着被挠伤的手背,忽然听见那只猫的声音,于是她一抬头,就看见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对面那栋旧居民楼的三楼的窗台上。
冬末的风仍旧带着凛冽的温度。
清晨寒雾稍浓,像是停留在遥远天边的层云缭绕,浮动飘散。
对面那扇灰尘斑驳的窗忽然被人推开,或许是因为边缘有了斑斑锈迹,所以当那人推开窗时,边角摩擦着发出一阵短促的刺耳的声响。
少年站在窗边,眉眼都似浸润了山光水色一般,眼睫微垂时,双眼皮的褶皱舒展开来,他的肌肤苍白无暇,连带着唇色都有些淡。
桑枝发誓,
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好看的人。
他的五官精致漂亮,却又区别于女孩子的柔和,轮廓线条流畅稍硬,身形清癯修长,短发乌浓如缎。
桑枝愣在那儿,直到少年把猫抱进臂弯里,关上那扇玻璃窗,她仍久久无法回神。
那时的惊艳一瞥,令她胸腔里的那颗心顿时就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
后来,她就总会忍不住守在窗前,偶尔趁着他开窗的时候,偷看他一两眼。
他似乎不太喜欢阳光太强烈的天气,桑枝只见他在阴雨天里,偶尔打开窗,就坐在那里看书,或是下棋。
或黑或白的棋子被他修长的手指捻起来,稳稳地落在他面前的棋盘上。
桑枝的角度并不能看清他面前放置的棋盘,却能瞧见他偶尔捏着棋子在指尖摩挲半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桑枝并不能经常看见他,因为阴雨连绵的天气总是比不得晴朗的日子多。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她才开始喜欢,甚至期盼于每一个将至未至的阴雨天。
可是此刻,当她亲眼看见穿着白色衬衣的少年步履轻缓地从窄巷的另一头走来,彼时烈日正盛,可他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流露出自己对于这种燥热天气的烦躁情绪,那张精致昳丽的面容犹如浸润着薄冷的雾色,在强烈的光线下稍显模糊。
而他的身旁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全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似的。
就像是那个雨天似的,
此刻的桑枝看见有人的手肘擦过他的衣袖,他的身形分明有几分减淡的痕迹。
他周身散开细碎零星的淡金色光芒,却比阳光要更加耀眼。
转瞬即逝。
像是忽有所感,少年忽然停住,仰头时,准确地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那双冷淡的眼瞳顷刻间锁定她的身影。
他就站在那儿,像是隔绝了所有在这夏末最后的炎热温度,一如她初见他时,那天穿透清晨薄雾的微风冷冽。
他,他……没有影子!!!
桑枝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慌乱之间往后退的时候,却被身后的椅子腿绊了一下,整个人后仰,直接摔在了地上。
屁股生疼,桑枝却来不及去揉,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外边阳光铺散的那一方不够平整的地面上,有一旁绿树投下的浓荫轻晃,也有矮矮的砖瓦墙的两方斜影,来往行人的阴影拉长,随着他们渐渐远去。
唯有他……没有影子。
她躺在地板上,久久没有动弹。
桑枝从来没有想到过,以前跟阮梨在一起看过的那些鬼片,会像现在这样,在夜里她一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开始在她的脑海里自动循环播放。
原本有些已经不太记得了的恐怖情节也在这个时候一点点地,在她的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吓得她一晚上都缩在被窝里,就算捂出一身汗也没敢掀开被子。
阮梨的电话来的很突然。
桑枝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又被忽然惊醒。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来手机,哆哆嗦嗦地接通电话。
“枝枝?”阮梨的声音稍低,“我之前给你打电话,是你爸接的,他说你生病了,怎么样你现在好点了吗?”
她是在学校宿舍的厕所里给桑枝打的电话。
今天是周五,学校还没放假。
“好点了……”桑枝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声音有点闷。
“那就好,”
阮梨放心了一些,顿了顿,她转而又道:“我给你寄了零食,你到时候记得收啊。”
“哇,”
桑枝听见“零食”,她裹着被子一下坐起来,“有阿姨做的芝士酥吗?”
阮梨笑了一声:“当然有呀。”
桑枝紧绷着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点点,但没和阮梨聊两句,阮梨就要挂电话了,因为她必须要抓紧时间去洗漱。
“练舞练了一身汗,臭死了,我得赶紧去洗洗。”
阮梨说着,就要挂电话。
可桑枝却忽然唤她:“阮梨。”
阮梨重新把手机凑到耳边,问她,“怎么了?”
桑枝张了张嘴,想要一股脑儿的把那个雨天,甚至是今天她看到的事情都告诉她。
可她还没说话,阮梨略带几分揶揄笑意的声音就从电话那端传来:
“怎么了?你跟你暗恋的那个男生告白啦?”
“……”
桑枝苦着脸,把被子又不由地裹紧了一点。
阮梨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被室友敲厕所门的声音打断,原来是宿管来了,于是她匆匆跟桑枝说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觉得我好像暗恋了个鬼……”
这句话桑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电话里的忙音催促着她按灭手机屏幕,桑枝裹着被子,就像是一块隆起的小山丘。
半晌她耷拉下脑袋,整个人往下一倒,缩在被子里不敢再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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